陈寿平转过头,没再看他,“您方才好像对于本将军的处罚不满意?那不知郭大人有何高见?”
“岂敢。”郭业槐故作卑微地笑了笑,“高见可不敢当,久闻大将军刚正不阿,赏罚分明,只不过……”
“不过什么?”
郭业槐低眸看了一眼靳王,冷漠一笑,开始洋洋洒洒大做文章,“将军可知,本朝治国用重典,军功都是压在不让寸尺的过罚上,因为有罚,才见恩赏之无价。军国之法,生杀之柄——能生而能杀,国必强,能生而不能杀,国必亡。古有隋文帝整饬法度,因儿子杨俊鱼肉百姓,罢黜其爵位一例;本朝又有高祖皇帝曲中伐木,负荆请罪一例。前人王侯皆为明罚勑法,以肃理官而战,焉有本朝将相不效仿之理?”
“你——”刘贺青全身绷紧,似是立时就要冲上去,撕烂这人的嘴,却被靳王暗暗地伸手按住。
陈寿平听他言语,蹙起剑眉,沉默。
“殿下是我朝王臣诸侯,将来说不定是要镇守我北疆的,幽府二十三县皆尊王令,他手里那杆秤如果不平,何以服众?”郭业槐又说。
卓缙文适时递词,陪着他一黑一白地演起戏,“郭大人,您这是什么意思?我怎么听着,您是要用重典诛侯。”
郭业槐笑道,“依照本朝军法律令,临阵前主将,擅离职守,情节严重者,要去甲胄,重责三十六记杀威杖!”
“你好大胆子,难道要对殿下动兵?!”卓缙文怪叫。
“天子犯法与庶民同罪,我方才已经说得很清楚了。”郭业槐转身对着陈寿平抱拳行礼,紧逼着他问,“陈大将军,您说呢?”
“郭业槐,你落井下石,卑鄙!”刘贺青再也忍不住要冲上去,被两名士兵按住肩膀,狠狠按跪在地上。
郭业槐转过身,看着靳王,“不知殿下认不认同微臣的意见。”
薛敬深吸一口气,深道,“郭大人说的是。”
众目睽睽之下,刘贺青惊愕地看着靳王,“王爷……”
薛敬抬起头,冷静地看着郭业槐。他心知,这是郭业槐小人之心,用此事公报私仇,将连日来自己与他结下的怨气,全部借由此事发泄。然而,他更加明白,这件事的确因他而起,如今既然僵持在溃脓的伤口结痂之处,就必须立刻挑开脓痂,将脓血催逼出来。否则,势必自损元气,日后军纪不严,更加难以服众。
下一刻,只见靳王卸去甲胄,只着一件寝衣,背骨无屈地跪在雨中。
“大将军,此番确实是末将擅离职守所酿大祸,刑赏,只见功过,不见君臣——郭大人说得对,王子犯法与庶民同罪,末将甘愿受罚。”
陈寿平刚想说话,却又被郭业槐打断,“殿下不愧是深明大义,如此,在幽州百姓之福。”
卓缙文笑道,“陈大将军,您带兵多年,深明军法之要义,可王爷年龄尚轻,有时候犯点错也是在所难免,依末将看,打十几棍给王爷提个醒,也别太狠了。”
郭业槐却道,“卓总兵,陈大将军都没开口,你就开口下军令了?你可别忘了,你只是这座幽州城的总兵,陈大将军才是镇北军的总将,你让陈大将军下手轻,岂不是陷他于无视法度的不仁不义之中吗?”
卓缙文吓了一跳,连忙对着陈寿平解释,“大将军,末将不是这个意思。”
郭业槐又道,“再说,陈大将军向来刚正不阿,讲理明事,这件事,还是由大将军定夺吧。”
陈寿平攥紧双拳,被架在火架上读刑的滋味,犹如刀斧加身。
片刻安静之后,靳王沉声道,“请大将军不必为难,三十六记杀威杖,一记都不要少!”
刘贺青的头被按在地上,只能扯着嗓子大喊,“大将军,灵犀渡口一战另有隐情,即便王爷当日前来,也未必能阻止此间惨案,如今燕云之地内忧外患,实在不宜内斗,还请大将军——”
郭业槐打断他,“刘副使说的哪里话,正因为要平息内乱,才要效仿先祖与民同罪,否则军纪不严,日后如何令行禁止?”
刘贺青咆哮道,“郭业槐,你这老贼!”
“够了!”陈寿平一声喝令,众人无敢再言。
他走上前,扫了一眼在场各位,随后,冲身侧两名行刑兵下令——“行刑。”
靳王全身躬紧,风雨如寒刀吹进胸膛,刺冷无比。
下一刻,黑金色的杀威杖,一杖一杖落在他背后。
十杖之间,白色的寝衣上立时见血。
痛。
他还从来未曾如此清醒地,遭受过这种剧痛。
从天上落下的杖雨,就如拿着刚从火中取出的铁棒砸在肩上,在皮肉绽开之后,再用冰水淬骨一番。
十五杖之后,他眼前一晃,身体仿佛已经与九口箱子里的烂肉搅在了一起,全身凝聚的气血为了抵御不断落下的杖子,心肺之间如开了闸一般,一口鲜血蓦地从喉咙里喷出来,痛快地砸在雨里。
“王爷!!”刘贺青以头抢地,惨叫,“大将军,不能再打了,他会死的!”
“贺青……”靳王拦住他,忍痛道,“还有十八杖——”
半数之后,他便再也感受不到痛似的,眼前闪了白光,五脏六腑错了位,一口血一口血地往外涌,身体犹如脱落了灵魂,喘声变成闷叫。
刘贺青的喊叫变得空远,耳边不断传来尖锐的笑声和哭声,一时之间,他竟然有些害怕,怕自己这样一口气没上来,就这么死在雨里。
……
血水从他的背上流下来,顺着积存的疾雨,殷红了一整片深院。
三十六记杀威杖后,靳王硬撑着,只头垂着,愣是没倒。
行刑兵收杖回侧,“启禀大将军,行刑完毕。”
陈寿平立刻吩咐,“快,快将殿下扶回去!”
忽然,“报——”
报信兵急奔进来,递给陈寿平一个黑灰色的锦囊。
陈寿平打开一看,立刻问道,“送信的人呢?”
那报信兵立刻伏在他耳边,“那人给了一个地址,人已经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