萧人海回身冷冷地看了二爷一眼,似有似无地笑了,“季卿,你我后会有期。”
言毕,萧人海便大步离开了生杀帐。
火舌和狼烟吞噬了一个个紧紧相连的帐子,硝烟弥漫。
走马坡上有两方混战,北鹘的军队催马奔下,也不知从哪里高喊了一声,鸿鹄的散军向外扩开,因为没有战马,不少人被冲下山坡的战马踢伤、踩踏。
“杀——”
一名黑衣男子持剑逆风冲上走马坡,踩着一旁的大鼓借力弹起,高喝一声,利剑剑挑,立时就就将两名骑兵斩落马下。
“快!”那人对身后大喊一声,“抢马!”
身后杀红眼的几个鸿鹄散兵纷纷从歇斯底里的状态中恢复神智,听见他喊“抢马”,慌忙“哦”了几声,连连高喊。
“快!能抢多少是多少!”
“不要恋战,抢马要紧!”
战至后半夜,狼烟已经将走马坡烧成了一片火海,惨叫声不绝,犹如深谷中苟延残喘的群兽爆发哀啸,几欲将耳膜震穿。
临近黎明,鼓声雷动,在火舌吞噬的光影中,只见敌军的群马调转马头,在片刻间便从后峰撤退了。
寨门口两座巨大的哨塔被大火灼烧成火烛,在敌军撤退后不久,两座哨塔蓦地坍塌,重重地砸落在地。
一夜混战,终于熄战了……
生杀帐内,乔刚已经死透了。
他的脸在一瞬间溃烂,长年被蛇毒侵蚀的皮肉变成了红黄相间的蜡色,脓血从虚浮的伤口处浮出,他那条红色小蛇绕着他的脖子游走几圈,终于在碰到他胸前冒出的毒血时,像被灼伤了一样,狰狞地陷入那带血的皮肉中,与它的“寄主”行至末路,同死共生了。
二爷淡然地看了一眼血肉模糊的乔刚,低声道,“他是故意的。”
薛敬讲手搭在二爷的腕上,“二爷。”
二爷微微侧肩,错过了薛敬用力的手,沉道,“怎么回事,不是让你在山口上等吗?”
薛敬顿了片刻,忍道,“你前日赶我回幽州,我就察觉到你话中有话,你说让我回到幽州以后——‘放守城令,等烽火旗,寻狼烟,行宵禁,援兵不到,务必死守城门。’在你画给我的舆图中,曾写到过——‘放守城令’指全军死守,‘等烽火旗’指等待一个契机,‘寻狼烟’是指寨中的四方灯信,‘行宵禁’指的是不得令不得攻城……”
“‘援兵不到,务必死守城门’,是什么意思?”
薛敬的眼神躲闪片刻,闷声道,“是让我死守山口,作壁上观,绝不入瓮。”
二爷看了他一眼,“可你又擅作主张。”
薛敬低下头,蹙起眉,“我不能任由犬吠,坐视不理。”
“听到犬吠,便要反咬回去,殿下好大度量。”二爷轻咳一声,干涩的喉咙里被灌进了一壶烈酒,心肺间似有一团烈火在烧,他忍了片刻,慢道,“即便你听出我话中有话,也不该自投罗网,你知不知道,若是他,若是——”
“若是他敢动你,我就要他的命,哪怕是同归于尽。所以我不能在山口坐等,事事要你护我,太窝囊了。”薛敬的声音带着一丝难以忍耐的轻颤,“二爷,我就是因为担心你,难道……”
“够了!”二爷忍无可忍地打断他。
片刻之后,薛敬稍稍抚平呼吸,“二爷,我错了,日后行事一定谨慎。”
“要是再犯——”
“给你打。”说着,薛敬还将脖子伸过去,梗硬地说,“可要是他再来,我还闯,你又打不死我。”
“……”二爷这才回眸,蓦地撞上一双充血的眼眸,似隐隐透着懊恼和不甘。今夜被辱,想是真气着了。心中火气霎时散尽,话音随即软下来,“罢了,你手臂上的伤好好包扎一下,别任性。”
薛敬默默点头,刚想伸手扶他,忽然帐外传来一声喊叫——就见一道黑影闪电般闯了进来,快步走到二爷面前,单膝跪地,嗓音透着关切,“您没事吧?”
薛敬立刻认出这男子就是方才为自己辟断一条血路的好汉,“这位……”
李世温一时慌张,也不知道该不该介绍自己,嗓子眼卡了壳。
“李世温。”二爷顺势接口,“是信得过之人。”
薛敬上下打量着李世温,确定自己从没见过他。
李世温对薛敬抱拳,“王爷,方才情急,未及报上姓名,您多担待!”
“无妨。多谢相助,否则我也来不及赶过来。”
李世温生硬地笑了一下,急道,“对了,敌军已经撤退了,但是火还没灭,快烧过来了,咱们快走吧!”
薛敬上前,轻轻扶住二爷的手臂,想将他揽过来,“我来背——”
“我来!”李世温积极地往前一抻,无意识地将薛敬挡开了,一把搭上二爷的手臂,“王爷,您的胳膊受了伤,我来就行!”
薛敬按住李世温的肩,提着一口气,提醒道,“还是我来——”
“不用!”李世温冲他一笑,诚恳道,“我来就行。再说了,这些年只要我回主寨,一直都是我背他的!”
说着,还真将人稳稳地背了起来。
“……”薛敬还想去抢,却再一次被李世温没心没肺的动作打断。
他神色不善地盯着李世温的侧影,呼吸逐渐浑浊,眉间怒火再次浮起。方才冲进战火相助自己的这个青年人,此刻变得没那么让人舒服了。
二爷倒是无所谓谁来背自己,一脸随意地对李世温说,“石头房中,需要取些东西。”
薛敬上前一步,口都没来得及开,就听李世温快速道,“我这就背您去!”
甚至还被李世温的动作撞了一下,薛敬下意识撤了半步,皱起眉,“咝……”
这位李兄弟半点从靳王的眼刀中“死里逃生”的觉悟都没有,背过人,头也不回地奔出了生杀帐。
薛敬捏了捏手臂,在李世温跑走后一脸不善地盯着他背影,好一阵才回神,慢慢按下了心头怒火。
“哪儿冒出来的。”殿下腹诽。
这时,万八千终于醒了,忽然发癫似地喊了几声,整个人还没从刚才的乱战中缓过来。薛敬连忙上前,安抚地拍了他几下,又灌下一杯烈酒,这才帮他从呛人的酒气中恢复了意识。
“老六……我……”万八千神色恍惚地懵了片刻,忽然想起来什么,大喊道,“乔刚那厮呢?!”
“呐,死了。”薛敬扬了扬下巴,指给万八千看。
万八千冲着那浑身是血的尸体“呸”地唾了几口唾沫,“妈的,便宜他了。”
“大哥,咱们先出帐子,这地方要塌了。”薛敬扶着他的手臂,“能动吗?”
万八千连忙活动着腿脚,“能!”
两人相互搀扶,奔出了生杀帐,整个鸿鹄陷入了一片火海,九则峰威严矗立在火海之间,大火将它燃成了一株高耸入云的火树。
冲天的火光在撕心裂肺的惨声中渐渐变得缥缈,走马坡上的笑骂声也随着这火战中传来的焦糊味渐行渐远。
即便十年一夕,也抵不过一炬终了。
几个寨中的兄弟满脸灰头土脸地跑过来,“六爷,全烧了……”
“能救回多少?”
“不多。”那人快速道,“得尽快告诉二爷,咱们估计得撤寨了!”
薛敬往松林处看了一眼,转而道,“知道了,加快清点伤亡人数,能救的救,重点是人,还有马。”
“是!”
万八千瘫软着身子,任由薛敬搀扶着,他几乎将全身的重量都搁在他的身上,喉咙里艰涩地咕哝了两声,低声叹道,“老六,寨子没了……”
“嗯。”
他蓦地坠地,薛敬连忙搭手去扶,“大哥,没事吧!”
“老六……”万八千像是被抽了魂似的,没骨头地软在地上,全身颤抖地缩成一团,极其恐惧地重复说,“你、你说……二爷会怎么处置我?怎么处置我……你说啊……”
薛敬蹲下身,拍了拍他的肩膀,始终没说什么。
“吴家寨的人呢……”万八千转头又问。
薛敬想了想,提醒他,“大哥,你还是别问了。”
“带我去看……快点!!”万八千几乎是尖声大吼,“老六,带我去!!”
薛敬蹲下身,脸色冷下来,“大哥,他们将断崖的豁口打开了,若不是阻拦及时,想必此时的鸿鹄,已经不见人烟了。”
万八千短促的一声急喘,像断了线的风筝,将他的魂都抽走了。
“我……我……根本就没、没想到,吴家寨的人竟然反水,老六!”他慌忙去抓薛敬的胳膊,“老六,你得救我……救我啊……”
“大哥,若你也是被他们利用的,确实不知情,根本不必担心。”薛敬拍了拍万八千的肩,“好了,你歇一会儿,我去迎迎二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