靳王感叹道,“谁说儿女情长便是英雄气短,为兵为将,为心系之人肝脑涂地,也算性情中人。”
刘贺青一震,下意识赞叹,“王爷,您这话说得极好。”
靳王盯着那铺开的卷轴,喃喃道,“不是我说的,我也是年少时学来的。”
刘贺青迟疑了片刻,“属下有件事,不知该不该讲。”
“但讲无妨。”
刘贺青低声说,“王爷,方才属下为您装裱这舆图时,忍不住多看了两眼。属下在京中任职时,曾见过这种绘制舆图的笔法。”
靳王微微蹙眉,“在哪看见的?”
刘贺青略显局促地低下头,“魏姑娘曾给我看过他们家收藏的舆图拓本,说是魏相从别人手里收来的。”
靳王点了点头,“所以,你知道这张图的笔法出自何人?”
“程嘉仙。”刘贺青直言,“属下对兵法战书极有兴趣,但因为出身卑微,没什么机会研习。年少时,一直是魏姑娘从相府中偷来书册典籍供我阅读,程先生的舆图,是所有舆图绘本中最精准的,其真迹存世不多,我当年看到的那张,也只是拓本。”刘贺青指着眼前这张图,“此人笔力不俗,已习得八分像。”
“程嘉仙……”靳王思忖片刻,问道,“他是哪里人?”
“云州人。”刘贺青道,“云州沦陷后,他便失去了踪迹,有人说他已经死了,也有人说他在各方游历。”
薛敬皱了皱眉,“哦?”
“对了,程先生这一生只收过两个徒弟——一个是陈寿平陈大将军,另一个……就是十年前的烈家军统帅,烈仲勤之子,烈衣。不过,烈家满门都已经死在九年前的那场大战中了,不知道这张是谁摹的。”
刘贺青看着舆图,眼中露出憧憬之色,“王爷,没想到陈大将军还有这样的笔法,等咱们到了军营,属下一定要向他请教!”
“烈家军……”薛敬咬死这三个字,又问,“除了陈大将军和烈家人,旁的人不可能有这等笔法么?”
刘贺青倒是被问住了,“兴许程先生离开云州后,又收了别的徒弟也说不定。”
薛敬点了点头,随即将卷轴细致卷起,放在一边,“明日启程,你去准备吧。”
刘贺青连忙行了个礼,离开了书房。
夜间,幽州下起了大雪,各家各户已经开始准备起迎除夕的炮仗。
一辆铺着油布的马车慢吞吞地驶过八敏浮桥。丁奎亲自押送着这一个月辛辛苦苦整理出来的数百卷卷宗,定要赶在靳王离开幽州之前送到王府。
丁奎被初九引着,深一脚浅一脚地进了南苑书房。屋子里没生炭火,初九端来火盆,又给他们添了些烧红的银炭。
暖茶搭配三两种糕点,丁奎也不见外,随便捡着吃了几口。靳王也不急,等着他喘匀这口气,才道,“外头下这么大雪,大人还亲自跑这一趟。”
丁奎搓着冰冷的手心,终于被一口热茶暖热,“王爷,您交代的事,我总得赶在您北上之前送过来。”
“有发现吗?”
“有。”丁大人将整理好的册子递给靳王i,“这些都按着编号一一排好了,对应着外面马车上的卷宗。”
丁奎做事一丝不苟,将数以万计的卷宗在一个月内按着年份、类目整理得井井有条,靳王接过一看,忍不住赞许,“辛苦大人了。”
“这还不是全部。”丁奎看了靳王一眼,不由自责。
“怎么讲?”
丁奎语重心长地叹了口气,“也多亏了殿下催促着本官整理卷宗库,实不相瞒,手下人在整理的过程中发现,燕云一带的卷宗曾被烧毁过一批。”
“烧毁?”
“对。”丁奎沉道,“大约八年前,幽州府的卷宗库走过水,烧毁过一批关于关于云州腹地的记录。虽说幽州府关于云州的卷宗收录不齐,但毕竟幽州为北方‘三州’之首,各州府的大小事宜,几乎都会照着临一份,送来幽州备案——这您也知道。这次重检,下官发现被烧毁的那部分卷宗被抹去的,几乎都是九年前九龙道大战前后的事——包括烈家军。”
靳王安静地听着,心思却难得的平静。
他走到窗前,稍稍推开半扇窗叶,低声问,“丁大人,你说烈家……会不会还有活着的后人?”
丁奎一愣,“这……应该不太可能吧。当年九龙道一战,烈家全军覆没,紧接着云州城沦陷,烈家帅府被大火吞噬,据说烈家所有亲眷都死了。如果当真还有还活下来的后人,九年过去了,时至今日,他为何从没出现过,况且……”
“况且什么?”
“况且这场战役在朝中是犯忌讳的,微臣听人说,陛下不愿人提及此事。所以这些年来,朝中官员大多守口如瓶,即便知道真相的人也都缄默不语,连史官都封了这段笔墨。渐渐地……也就没人敢提了。”
靳王的眼神一直盯着那院中的落雪,无声地点了点头。
不知道是不是丁奎的错觉,从今日一进这书房,他就觉得靳王的脸色不太好,兴许是因为天气的缘故,总觉得平日里总是不经意挂着笑的靳王,今日却平添了一层疏离感。
丁奎忍不住开口,“王爷,您为什么忽然提起烈家军?当年九龙道一战成了北方的一道伤疤,云州自从那一战失落敌手,直到今日都未能复城。虽说胜败乃兵家常事,可这一战……损伤了南朝的元气,这么多年了,沉疴难愈啊。”
沉疴难愈,一旦动着筋骨,太平之下的暗流即刻涌动,想拢都拢不住。
靳王思忖片刻,终是无法将心底藏着的疑惑统统讲出来。
因为一幅“请战山河图”,让刘贺青看出了藏锋之下的程家笔法,从而知晓了烈家说不定还有活着的后人。
只是……这绘图之人与心中所系顷刻之间浑然一体,竟然毫无割裂之感。
烈衣……会是他吗?
靳王长久以来对那人身份的疑惑和期待都在舆图展开的瞬间,变得更加迫不及待。他深吸了一口气,将窗子轻轻关上,回身坐回桌前。
“明白了,大人还有别的事么?”
丁奎道,“此番前来,除了押送卷宗,还有一件事——那琴女‘引梅香’的身份,有眉目了。”
“讲。”
“‘引梅香’原名翁苏桐,她是云州人。”
“什么?!”又是云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