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鸿鹄
燕云一带古北口,东西群山绵延三百余里,北风常年呼啸,风刃刀刀猛烈,杀气十足。古北以西桑乾河,河外九龙道,九转十八个湾口,口口连峰。
长河落日,大漠孤烟。
莽莽关外荒石铺地,千里无人烟。
幽州以北的山口矗立三座高峰,为首九则峰,峰上云雾缭绕,皑皑白雪终年不化,其余两座副峰分别为赤壶峰和落玉峰,三座高峰如壶口般卡在山关要塞,地势险要,易守难攻。
从九则峰的断崖上,可以望见西南百里外的九龙道。
据说九龙道在九年前打过一场仗,北鹘大军越过南、北两国交界的雲沧江,一路向南攻,雲沧江失守,南朝和北鹘两军交兵九龙道,血战七日七夜,最后以南朝军队惨败而告终。
死去的南朝战士,尸体堆积成山,血水渗透千尺峡峰,染红了九龙道顶上那座能俯瞰群山的江峡。
那一年,是泽济二十三年凛冬。
那年之后的九个阳春,九龙道上的二月兰再也没有开过花。
三峰顶上偏生出一个匪窝,终年不化的积雪滋养着傍山而居的十二个山寨,还起了个了不起的名字,叫“鸿鹄”,仿佛当真应了燕云之地人们的心志和傲气。
——“燕雀心,鸿鹄志,铁马弯弓无人见,今时功名胜古人。”
近日,鸿鹄的大当家万八千闯了大祸,他们的寨规写得明明白白——不劫民,不劫军,放人一条生路,胜造七级浮屠。
这是鸿鹄的二当家定的规矩,他这些年,来来去去给寨子里定了百八十条寨规,事情只要过了他的眼,即便不是明文规定也要掂量着问罪,讲不讲情面,全凭他点个头,开个口。
此刻,万八千急得团团转,因为他犯了二爷的大忌——劫军。
二爷这人,平日里还算好说话,寨主们犯了什么错,能饶的他基本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教训两句就算过了,可如果犯了他“劫军劫民”的规矩,就没那么好说话了。七年前,万八千战北鹘流兵时,不慎错杀了几个无辜的南朝百姓,回来后被二爷惩罚,吊在主寨门口整整三天,放下来的时候人都快断气了。
一想起这件事,万八千整个后背都在发凉。
“万大爷,要不……您还是出去躲躲吧!”小敏是万八千的贴身小厮,十五六岁的年纪,自从拜山后就一直伺候万八千,鬼机灵。他慌忙倒了杯茶,递到万八千手边,小脸皱得能挤出水来,“大爷,您要是不躲,回去还得挨二爷的罚。”
“躲?能躲到哪去?!三峰十二寨全是他二爷的地盘,没跑出十里地就要被平题箭阵射成蜂窝了。”万八千看了小敏一眼,一巴掌拍碎了茶碗,怒骂,“别一副哭丧的样子,老子还没死呢!”
小敏膝盖一软,“那可怎么办?跑又跑不了,留又留不得……”
万八千一脚踹过去,“这事怨谁?!老子都说了,动手之前睁大眼睛,看清了再下手,你们都是瞎的么!”
万八千大手一挥,怒吼声震得房梁落灰。一群手下你看看我,我看看你,没一个能给他壮胆子,遇见了事缩得比乌龟还快。
“说话啊!老子拿钱养着你们,不是让你们看老子耍鸟戏的!”
小敏伺候万八千的日子最长,胆子也比旁的随从大些,“大爷,这事也不能怪我们。以往军镖为了避开匪盗,一般都会将押送的宝物藏起来,镖师也通常会伪装成平民,只在过岗时抬镖旗示意。可您看兄弟们劫的这趟,那些押镖的坐着官车,押着官银,一路从北市入关,挥金如土,招摇过市,哪里看得出是他们押的是军镖?一看就不是好官!二爷不是说过么,脏官的镖是可以劫的!”
“你给老子闭嘴!”万八千怒指着他,“眼瞎还有理了?!不管怎么说,老子这回都劫错了,在太岁头上动了土!去去去,把老子的布袍子取来,再捎两坛子状元红。”
小敏连忙应了一声,脚底生风地跑了。
此事源自于三日前,万八千在距离九则峰五十里处的马道上劫下的一趟镖。
按理说,劫官镖是关内外的悍匪常干的事,只是鸿鹄的二当家立过规矩——凡劫官镖之前,非得查明这位官老爷的祖宗十八代,是个贪的、抢的、为虎作伥的,才敢下手,否则若是劫了清官,回去可有几十鞭子等着他。
小敏自然不是瞎子。他带人动手的时候,对方的确不是惯见的官军打扮,劫下后才发现,这趟镖里除了象征性地运了十几车金银细软,实则押送的,是紧随镖车进入北疆的二百匹战马和一封易货函。
要知道,对于此时的南朝北疆来说,一匹金标种马能抵万金。
南北两国血战多年,北鹘与南朝早年互市的关隘均已关闭,北鹘更有军府明文规定,不允许马贩私售战马给南朝军队,一经发现,按私售官盐罪论刑。
万八千急得满头大汗,无奈之下,只得提着两坛状元红,快马加鞭地往幽州赶。
因为此刻的幽州城,长着一根或许能救他性命的稻草。
入幽州时已近子时,好在城门还没关,万八千一身补丁,还蒙着头,风尘仆仆地冲到了安平王府的大门口,活像个逃难的乞丐。
安平王府坐落在幽州城的八敏浮桥旁,有八敏河水环王府过,临河可见水中映月,同天上共明。
万八千一介粗人,哪里懂这星桥月下之美,只见他箭步奔上石阶,闷头就往府里闯。
“欸!哪来的臭要饭的,我们王爷哪是你说见就见,滚滚滚!”
万八千对着看门的侍卫央求了半天,侍卫们也不让他进。这要是搁在平时,以他的爆脾气早就拔刀见血了,可这会儿他有求于里面的人,只得把这帮看门狗当祖宗供着。
“要不,这两坛状元红孝敬两位爷,俺家祖上传下来的酒方子,就劳烦二位通报一声吧。”
侍卫都是拿钱办事的主,闻着酒香垂涎欲滴,还真帮这痞汉进去通报了。
不一会儿,万八千如愿以偿,被人领着穿过悠长的回廊,往庭院深处走。
这座安平王府据说是五年前落成的,装潢简约,廊月通透,不像京中贵胄的府邸那般富丽,花圃中不见名贵的花草,多植苍松健竹,甚至没有过细致的修剪,多年来任其生长,倒是长成了这般傲然不羁的姿态。
万八千可没心情观松赏月,他来到南苑校场的时候,王府的主人正在练刀,只见他招式如电,足底生风,一柄短刀被他舞得英姿飒爽,收放自如。
他便是幽州安平王府的主人,廉庆帝最小的儿子,靳王殿下,名薛敬。
却见此人身若凌松,眉清骨秀,虽是一副颜丹鬓绿的少年样,眉目间隐隐蹙起时,偶尔显出量人阅世的城府,却只片许间,再被赤诚取代,分明鸿渐之仪,手握玄兵时行伍之气难遮,肩背挺括,肌理分明,热汗顺青筋浮淌,又是一副经年游骋于疆场,披甲立戈的武人身姿。
薛敬此刻听到动静,收刃回鞘,转头瞧了万八千一眼,接过小厮递上来的汗巾,擦了擦鬓角和手臂上的细汗,眸光隐隐一顿。
侍卫见状,狠狠踹了万八千一脚,“王爷,这厮说与您是旧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