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楚皇宫。
寝宫偏殿。
“怎么样?”左尚立在床侧,一动不敢动,就这么直勾勾瞪着太医。
这太医从进来坐下捏着沈哲手腕开始号脉后,就基本没怎么动过,除了中间忽然开口问了沈哲平日里的饮食,病前状态,病时症状,与曾经的发病史外,其余一概不说,也未再问过。
他神色淡淡,只垂眸静坐,不知道的人还以为他在发呆。
这已经是左尚问这句话的第四十七次。一旁把太医叫来的小太监不知该干什么,就数这次数玩一边担心这宁王的病情,恐耽搁了被敬予帝弄死。
太医仍然如同一尊大佛般静默地坐着,压根没理睬他,左尚虽然心急,却也是明事理的,怕自己打扰了太医诊断病情,也逐渐安静下来,可身体却还是不受控制地在一旁转来转去,很是焦急的样子。他虽转来转去,目光却从未从床上那个躺着的人身上挪开过半步。
他怎么想怎么不对,又一次站定,皱眉:“怎么——”
“怎么样了?”偏殿的门忽地被推开,左尚下意识全身神经毛孔警惕,蓦地回首,一手要去抓身侧的短刀,只是奇怪的是,他摸了半天都没摸到。疑惑间低头一看,望着空空的身侧,才猛地想起自己身在皇宫,武器都早在进宫门时便上交了的。
说话的人正是敬予帝,左尚躬身行礼,在得到允许后起身。敬予帝又把话问了一遍,可这位太医也许确实没看听见,面对敬予帝的询问都置之不理。
敬予帝也并没有迁怒于他,只是转头,对着左尚将方才的话又问了一遍。面对敬予帝关切的眼神,只摇摇头,看向太医。他眼中,这位太医奇怪得很,不知是太敬业了还是因为完全没听到,且不说进来的是敬予帝一行人,就连门被突然推开都未动弹一下。
“这个……微臣也不请楚。”左尚无奈,答道,“太医来了后只问了微臣一些正常该询问的问题,之后便一直如此坐着,问什么都不说。”左尚说完,轻轻抬眸扫了眼对方身后的人,忽有些奇怪地眨了眨眼——后面跟着的竟不是老师,而是个不认识的女子。
左尚觉得奇怪:他不记得敬予帝登基后有妃啊?他不是那个……哪怕老臣在殿前死谏都坚决不娶的陛下吗?难不成是那位权贵家的千金?这女子打扮成男子的模样,也不像是哪家大家闺秀,而比起大家闺秀,这女子倒更像是战场上一名英姿飒爽的将军。
他的目光又扫过那敞开的门,心中不禁疑惑老师去哪儿了。
敬予帝点头,见左尚略带诡异的神色,突然间便明白了是怎么回事,下巴后扬点点身后的女子,解释道:“这位是西梁的长公主,钰安公主。”
“钰安,这是我南楚新封的永宁侯。”
一听敬予帝这么说,左尚恍然间大悟,正欲行礼,却猛地被一双有力的手一托,硬是被扶了起来,左尚抬眼一看,见是钰安公主,正惊异这钰安公主力气之大,没成想听到声惊喜的声音:“你就是永宁侯?久仰久仰。”
左尚一愣,惊于这位公主并不像外界所传言的那般冷漠,又疑惑她所言,不知自己一届小小官员是如何被她所知,只当她出于礼貌,便也礼貌回礼:“在下也久仰钰安公主大名,今日一见,果真人如其名。”
他这话倒是真的,他对这位钰安公主的确是早有所耳闻,也极佩服如此一名女子,竟可心怀天下事,上战场,上朝堂,受百姓爱戴。
钰安公主并未再多说什么,只满眼关切地望了望床上躺的那人,低声询问:“沈……宁王他如何了?”
左尚再一次愣住了。
不过这一次,他眸间悄然漫上了些许警惕。
她……是如何知道的?
陛下同她说的?
“不清楚。”左尚礼节性答道,可语气中却裹挟了些许明晃晃的淡漠疏离,“在下替宁王谢过公主殿下了。”他说完这句,便不再与周言钰多说什么,只转向了在沈哲塌边坐下的敬予帝:“陛下,老师他……?”
敬予帝正欲说些什么,自小时起铭心刻骨的恐惧忽然作祟,爬满心头,惊异间抬眸看去,殿门被“砰”地一声关上,只见如敬予帝所料般,许倾故面无表情地回身,眯眼淡淡瞥了眼敬予帝。
他生气了。
敬予帝心下一颤,略带心虚地垂下眸,心里却一个劲重复着自己没有错,不是自己的错,与自己无关,是对方曾经亏欠自己的,自己干的那些事情还不及他当年干的万分之一,是名正言顺的。
可心底的最深处,他还是明白的。
他确实错了。
只是一直不肯承认。
一直都在逃避。
为自己的所作所为找那些所谓的“证据”掩埋,为所作所为披上一层所谓“名正言顺”的皮。
他缓缓叹出口气。
他也许没这个意思,可就算他不是这个意思,甚至不用他开口,敬予帝已自知理亏地站起身,将床边的位置留出来给他,两人仿佛心照不宣,敬予帝不知为何,许倾故也不知为何。
许倾故对于他的举动并没有说什么,只是面色毫无变化地对敬予帝颔首表示感谢,就像对待所有人一般客套疏离。既而在床旁坐下,缄默无言,只侧眸凝视面色苍白,不知为何在梦中还皱着眉的沈哲,垂眸习惯性地,抬手点上他的眉心,替他将那凸起的疙瘩抚平。
他做这事似乎连他自己都没有反应过来,待他指尖一顿,回过神来之时,沈哲眉心处的凸起已经被他抚平了。他不动声色地收回手,装作无事发生。
那双明明毫无波澜却让人明确感受到寒意的眸微微抬起,看向那稳坐不动,置身事外的太医,又瞟了眼一下子变得像只鹌鹑般缩在角落不声不响的敬予帝。
他的意思很明确,他不信任这个太医。
敬予帝又何尝不明白他的意思。
这位太医似是诊完了,又似是察觉到了周边异动终于长吁一口气,睁开了他那双“尊眼”。
“他怎么样了?”左尚再一次焦急问出这句话。
好的,出去刚刚没说完的那一句,这是第四十八句。
一旁的小太监默默地想。
太医轻轻点点头,又摇摇头,以一种能把人急死的语速悠悠道:“永宁侯不必焦急,宁王暂时无大碍,不过要急的,是宁王的未来。”
“什么意思?”
“宁王殿下是因胸腔内情绪积压太深导致呕血,这对于经历过大喜大悲的人,是再正常不过的。”太医道,“不过,宁王殿下的这口血对他本身的创伤极大,加上他本身体弱,若不找良药,待他醒后,日复一日,这伤对他的影响便会越来越大。”
直至死亡。
“他能坚持多久,得看他的毅力与身体的本身状况而论,不过……”太医看向敬予帝,可只轻飘飘的一眼,便收回目光,而就是这轻轻一瞥,被许倾故敏锐地捕捉到了,“宁王殿下的身体,似乎是在这些年,渐渐开始不好的,至于为何,怪我医术不精,诊不出。”
“那‘良药’是什么?”左尚问。
“这……您就得问知道的人了。”太医意有所指,“但在找到那‘良药’前,我可先配几服中药,给宁王殿下调理调理,可毕竟治标不治本……所以……”
太医是个明事理,懂眼色的人,他明白他虽为“医”,可在“医”前,为“太医”,他是陛下的人,现在说了那么多,对其为“医”的道义已是仁至义尽,再说下去,过了,便也错了。
许倾故自是明了,他不动声色对着太医微微一颔首:“多谢。”
“武王殿下客气。”太医明白他这谢是在谢什么,故也没有多与他客套。
敬予帝眼见许倾故周身气压愈发低沉,打算先把左尚支开:“左尚,你随太医去太医院抓药。”
“左尚。”
一进来便一直沉默不语的许倾故忽然起身,淡淡道,“你留下。”
左尚一愣,下意识看向敬予帝。
站在一旁的老太监白晴吓得急忙去瞧自家陛下的脸色,见还算如常,松了口气。
“那便按武王说的,左尚留下。”敬予帝一向不喜他人改变自己的决定,可这一次却乖乖听了话,颔首,“白公公去吧。”
“是。”
“拜托白公公了。”
“哪里哪里,武王太客气了。”
许倾故率先出了侧殿的门,在殿外的石子小路上立了片刻,他似在想什么,忽又侧身,虽没有说一句话,他的行动却表明了:您带路。
敬予帝无话可说,只得乖乖带他到了远离沈哲休息的一处僻静的殿内,殿内明了烛灯,却依旧冷寂空荡,虽有两人,却仍孤独寂寥。
他不像个皇帝,反而像个犯了错的孩子一般,静静,掩上门,只听对方的声音在这殿内回响,明明那样淡漠冷静,可敬予帝却听得心悸。
“陛下。”
一切伪装撕碎,便也不再客套。
他的声音里没有半分恭敬之意,眸光里带了些许杀意,如寒冬凌冽。
许倾故背对着他,低头望着面前那盏一明一灭的烛灯,他语气中分明不曾带有分毫情绪,可敬予帝听得心头甚痛,他低垂下眸来,不知该对他说些什么,更不知对方下一句,是怒是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