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光穿透客栈雕花窗棂时,应雪在宿醉的钝痛中惊醒。指尖触到丝滑的鲛绡被面,昨夜零星的记忆碎片突然涌上——她攀着凤瑾脖颈讨酒喝,将红绫缠作纸鸢线,最后竟枕着对方膝头絮絮说起儿时偷饮甜醪的旧事。应雪猛地坐起身,耳尖烧得通红,低头瞥见左肩新换的纱布系着精巧的蝴蝶结,茉莉香若有似无地萦绕在褶皱的衣襟间。
她下意识攥紧剑柄,冷铁硌得掌心发疼。这不对——修剑之地的人不该贪恋温暖,更不该放任旁人触碰命门。可昨夜那碗混着茉莉香的醒酒汤,分明比融血丹更让人沉沦。
「醒得倒快。「门外传来戏谑的笑声,凤瑾倚着门框抛来枚铜镜,「再晚些,糖画摊子可要收市了。「
镜面映出应雪凌乱的中衣,锁骨处赫然印着枚胭脂痕。她慌乱扯紧衣襟,瞥见镜框缝隙夹着张字条:小雪醉酒甚是可爱,下次记得付酒钱——落款画了只歪歪扭扭的凤凰,尾羽勾着两枚铜钱。
「昨夜……」应雪摸着发烫的耳朵,声音干涩得不像自己。
「昨夜你抱着我说要当街卖艺还债,」凤瑾晃着铃铛踱进来,红衣扫过满地晨光,「还非说我的红绫适合绑人。」
应雪倏地起身,剑鞘撞翻矮凳,被刚刚的话羞红了脸。她不该留在这里,不该被糖霜般甜腻的烟火气泡软筋骨。修剑之地的雪终年不化,刀锋若沾了蜜,便会钝在温柔乡里。
可凤瑾忽然将一物塞进她掌心。温热的油纸包着刚出笼的桂花糕,甜香混着热气蒸腾而上,烫得她指尖一颤。
「趁热吃。」凤瑾倚在窗边,漫不经心地绾着长发,「凉了会发苦。」
应雪僵在原地。幼时母亲也曾这样递过一块桂花糕,可那双手最终被火舌吞没。她猛地后退半步,糕点「啪嗒」坠地,碎成满地狼藉。
应雪将脸埋进掌心,指缝里漏出的声音闷闷的,「抱歉。「
凤瑾却笑了。她弯腰拾起碎屑,指尖沾了糖渣也不在意:「怕甜?那试试咸豆花?」说着便拽住应雪手腕往外走,铃铛声撞碎满室寂静。
「真要道歉——」凤瑾突然俯身逼近,茉莉香混着晨露的清冽萦绕鼻尖,「不如陪我去逛早市?「
未等她应答,木窗已被推开。梧桐籽的清苦混着芝麻糖的甜香漫进来,石板路上传来货郎「铛铛「的摇鼓声。凤瑾逆光立在窗前,发间金步摇坠着细碎的光:「你闻,炊饼刚出笼呢。」
应雪望着她浸在晨光里的轮廓,忽然想起幼时趴在灶台边等炊饼的场景。母亲总把第一笼最暄软的留给她,面香能暖到心底去。
「好。」
青石板路被秋露润得发亮,街边蒸糕摊腾起的白雾裹着桂花香。凤瑾拽着应雪挤进人群,铃铛声惊飞檐下栖着的灰雀。卖花女挎着竹篮擦肩而过,应雪下意识摸向腰间短刃,却被凤瑾按住手腕:「当心碰碎鲜花。」
应雪怔住。剑锋离卖花女仅剩半寸,花瓣上的露珠正顺着寒光滚落。她仓皇收剑,却见凤瑾已拈起支木芙蓉,簪进她束发的绸带里。
「杀气腾腾的,吓跑别人怎么好?」凤瑾指尖拂过她僵硬的肩,「放松些,这儿没有应厉的眼线。」
可怎能放松?应雪抿紧唇线。修剑之地的训诫刻在骨头上——松懈意味着死,温情不过是淬毒的饵。她盯着凤瑾被朝阳镀金的侧脸,忽觉这笑容比刀剑更难招架。
入世的二十载,前几年与母亲闹着,后十几年在修剑之地一人苦闷的练着、杀着,如今竟觉得有几分孤独了。
「两位姑娘可要尝尝现磨的豆花?「系蓝布围裙的老妪笑出满脸皱纹,木勺敲着陶瓮脆响,「咸口浇虾酱,甜口淋蜜糖!「
凤瑾舀起一勺颤巍巍的豆花,「来两碗,一碗要甜的,另一碗要......」她看着应雪发呆的样子,催促道:「你选甜的咸的?「
应雪怔了怔,此刻被装着现磨豆花的木桶升腾起的暖雾模糊了面容的老妪,却让她想起某个炊烟袅袅的黄昏——母亲捧着粗瓷碗问她要不要多放饴糖以及凤瑾递来的桂花糖。
「甜的。「她听见自己说。
蜜糖淋在雪白豆花上,金琥珀似的糖丝牵着晨光,与那一碗巧妙的融合了。凤瑾将木勺递到她唇边:「张嘴,发愣做什么「。
应雪乖巧的张开嘴巴,温热的甜意在舌尖化开时,街角传来孩童清脆的笑嚷。扎冲天辫的女娃举着风车跑过,险些撞翻案板上的蒸笼。凤瑾用红绫卷住踉跄的小丫头,变戏法似的摸出个兔儿灯:「当心被蒸笼烫着。「
应雪望着女娃蹦跳远去的背影,袖中短刃无意识松了寸许。原来市井喧嚣不是厮杀的背景,糖画吹出的凤凰也是干净入口的。
「发什么呆呢?「凤瑾忽然往她鬓边簪了朵木芙蓉,「胭脂铺老板娘送的,还挺适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