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种正大光明的上位者才有的气势,仿佛他就是人间真理。
当年每每面对他,被他训诫的时候,也都和今日一般无二,都会觉得气势莫名短了一分,让她无法直视于他。
傅荣慢条斯理的端起茶盏喝茶,好像不急于等待她的回答。
这一举动,使得商瑾清忽然之间想起来,当年和傅荣少年时候的景象,傅荣那揉散在夕阳光影之中的面目,还有远处将要消散的浓云。
那个时候也曾想到,不知日后究竟会是什么样的人能够站在他的身侧,与他携手共度一生。
原以为他们也能做成朋友,没想到最后的关系竟然比仇人还要恶劣。
那些时日再也无法触及了,也许就在得知傅荣身份的那一刻,有些事情性质就大不一样了,站在他身侧的大抵不会只有一个女人,那些女人身份更不必说。
原来少年时的记忆已经是那般久远,傅荣的面容也早已与当年不同,若瑾清还在肯定也不是当年的样子了。
商瑾清态度恭敬乖巧半跪在傅荣的面前,“奴婢阿苡,出身微贱,是被延国士兵俘虏而来,世子殿下救了奴婢,便是奴婢的恩人。”
也许傅荣怀疑这具身体的原主是陆嘉浠派来的细作,只是并不曾明说。
不如让他看到她的利用价值,借此苟且偷生而已。
“救你,是因为不想看到袁氏倒行逆施,你们也不过是国破家亡之下的可怜之人。”
商瑾清道:“曾经听闻过世子殿下的策论,施行仁政而非刑名之学,少年时便极为仰慕仁德之士,若能为您所用,是奴婢的荣幸。”
这些说辞让傅荣暗暗诧异,不禁凝视了商瑾清一眼,她竟然之前也曾经了解过他的喜好,懂得如何投他所好。
也许曾经看过他的策论,理解过他的所思所想,并且与他在立身处世一道上如此相似。
可这话真假莫辨,傅荣不知道她的话中有几分真心,几分是出于挣扎求存而来。
傅荣看不清楚面前之人投靠他的真实目的,断尾求存?
原来她竟然是个懂得审时度势的。
昨日察觉到的那股刻骨的仇恨仿佛不曾存在过一般。
傅荣忽然之间想到,此人骨头如此之软,若当日瑾清也能如此,傅荣忽然想到,若是瑾清当日认错,是否他便不会让瑾清饮下那杯酒。
可是仔细想想,瑾清又何尝会认错,认下那些不属于她的罪名。
她是如此乖戾放荡的一个人,只顾贪图享乐,这些仁义道德是她不屑于的东西。
瑾清怎么会是如此乖巧懂事的。
听到奴婢的说法之后,傅荣突然之间改变了心意,原本他是要在她痊愈之后,把人送到永巷去给父王的妃嫔为奴的。
只是她既然有如此的向善之心,如此崇敬他的理念,他一时觉得十分顺心,又何尝没有教导之心。
“好啊。”傅荣突然开口说道,“我又何尝没有惜才爱才之心,只是不知,你有何才能可以供我驱使?”
听见傅荣发问,商瑾清略微一思索,这话问的不错,没用的人对傅荣来说有什么利用价值。
傅荣认为,若是此时将她留在身边,既可以教导她,让她不要变得和瑾清一样乖戾。
陆嘉浠的布局也可以有一个突破口,若是她的同伴得知她处于权利的中心,是否会顺势露出马脚,王宫之中那些蠢蠢欲动的人,可以顺藤摸瓜找出来。
她与王姬之间有说不清道不明的关系,也许与陆嘉浠有莫大的关联也说不定。
商瑾清诚挚的跪下说道:“奴婢善于弹琴,擅弹《幽兰》之曲,可以为世子殿下解闷。”
傅荣定然凝视商瑾清,忽然吃吃的笑出声来,她确实懂得投其所好。
商瑾清疑惑,难道他是看轻她这才能毫不起眼,不值一提。
也许是觉得笑得太荒唐,傅荣止住了笑意,不再笑了。
室内气氛冷下来,商瑾清觉得,满含笑意的傅荣和冷峻的傅荣天差地别、判若两人,有些莫名奇妙傅荣情绪的起落。
于傅荣而言,有此一言,不过是因为面前之人,不光气度神情与瑾清相似,就连擅长之处也一般无二。
只是瑾清从来都不屑于弹《幽兰》之曲,她曾经在他面前就琴曲一事与他争执过。
瑾清是宁愿弹奏绮靡放荡之声,也不愿意弹奏雅乐的那种人。
岂知这奴婢在无形之中触动了他的逆鳞。
当年瑾清也是极善于弹琴的,只是那些曲子不是弹给他听的,而是他那个好弟弟傅琮。
记得曾经有一日,在都城的巷陌之中,傅荣曾经伫立在那座凤凰曾经停驻的高旷楼阁之上。
触目有斑斓艳阳,他亲眼看见,铺就桦木地板的巷道之上,瑾清身着绿色罩素纱裙裳,头戴银角冠,鲜艳明亮。
瑾清和傅琮并肩在一起,抱着名琴从店铺之中走出来,他们二人是如此亲密无间。
他们就算一起长大,何时有那种亲密无间的时候。
他们是那般纵情声色,就好像周遭的一切都与他们无关。
瑾清依旧是那般性情乖戾,傅琮依然是那副淡泊与世无争的样子,却道貌岸然,处处都要和他争。
就这般在远远的地方,傅荣独自站立在高楼阁之上,看他们二人,瑾清恐怕永远也不会知道他当日的心情是如何了。
傅荣用探究的目光打量着阿苡,“你愿意为了我,赴汤蹈火再所不辞?”
“从今往后,奴婢不会有违背您旨意的时候。”商瑾清谨小慎微的答复道。
傅荣心眼小,商瑾清默默在心里决定,暂且不要与他作对,否则以她目前的处境,怎么死的都不知道。
正所谓忍一时风平浪静,还有很多机会可以筹谋,目下摆脱袁氏魔爪是为紧要之事。
傅荣在心里暗暗的松了口气,也罢,至少在最终的时候,总是还有一人,愿意为了他献出全部的琴声。
就只他一人能够听得,不似瑾清不会为了他奏出任何乐曲,傅荣忽而问道:“你叫什么名字?”
“阿苡,是一种寻常草木的名字。”商瑾清答复道。
听到这个名字,傅荣的心绪忽然变得漠然,觉得没有意思。
不管怎样面前之人都不会是瑾清了,当年那些事情已经成为定局无法改变分毫。
面前之人卑弱,傅荣只是将奴婢的名字随意记一记,“既然你愿意供我驱遣,那便留在东宫罢。”
“是。”商瑾清姿态谦卑。
比起身份之说,此时傅荣更在意的是她身上所受的伤,有些事情要弄清楚原也不必急在一时一刻的。
傅荣温和道:“你的身上伤痕太多,受了不少苦,好好养着。”
听见傅荣关心,商瑾清微微愣怔,傅荣什么时候会关心人了。
商瑾清小心翼翼的打量傅荣,他的神色之中分明满含关切,傅荣竟然如此温柔,这哪里像他,如此和颜悦色的与傅荣说话,商瑾清有些不习惯,只是嗫嚅道:“是。”
商瑾清退却之后,傅荣注视着商瑾清离开的身影,忽然觉得没来由的顺心。
不像以前的时候,瑾清给他产生的那种忌惮的感觉,阿苡虽然卑贱却很听话。
虽然有此主仆一言,傅荣也并不打算多重视阿苡。
对于陆嘉浠安插进来的细作他有把握防范住,就算是在他的近侧也并不畏惧。
他倒也想看看,陆嘉浠究竟还有多少人藏在王宫之中,如此将人放在眼皮底下倒也省事。
这个短暂的插曲结束之后,傅荣又投入到了对于如何对付袁氏的思绪中去了。
为了防范诸公子作乱,先王削弱了诸公子的军权,反而分封异性卿大夫。
公室少军权,军权掌握在异性卿大夫的手中,他这个世子被架空,终究是祸端。
袁氏这些年不臣之心,昭然若揭,若无法解决这一心头大患,恐怕永无宁日。
商瑾清离开的路上,寝殿景物移步换景,在眼前闪过,一种陌生的感觉涌上心头,她从来不曾和傅荣说过类似的话。
只是袁氏为傅荣登位到底也出力许多,想到傅荣要对付母族袁氏,还是由衷的感觉到胆寒。
也最终能够理解到小泠殉道的绝望,其实袁氏和洛氏又有什么分别,一直以来的权力相并究竟又是为了什么。
但商瑾清毕竟不是那种理想主义者,不会和小泠那般,因为理想的覆灭而殉身,却也注定背负满身罪孽,蝇营狗苟的活下去。
从傅荣日常起居的殿宇出来之后,今早替她梳洗的名唤女郎姜芷的女郎恭敬的等候在一旁,见到商瑾清出来,迎上来携商瑾清远去。
东宫的殿宇鳞次栉比,铜门深锁,池水凝冰,二人便行在尚有积雪的干枯树旁的廊道之上,四周草木凋敝,寒冷异常。
商瑾清照旧被她领着往暂时栖身的寝居而去,二人一前一后,姜芷的身形窈窕,堕马髻拢在腰间,她的步履优美,行动之时摇曳生姿。
走在路上的时候,姜芷与她开始低声耳语起来。
姜芷道:“我也是几年前永巷令指派过来侍奉的,听闻这东宫之中竟然连半个侍妾都不曾有过。”
“昨日世子殿下亲自将您带回,并且嘱咐我们好生照料,着实让我们吃惊不小,试问殿下从来不曾如此关心过一个女郎,今日一早又传令召见,想来是非比寻常。”
姜芷想说,她是那个例外?但商瑾清觉得事情恐怕不会那么简单。
“早年王上有意要为世子纳夫人,听闻选定了叶氏的女郎舒禾,后来不知为何,世子殿下回绝了叶氏将舒禾送入王宫为世子夫人的打算。”
“主上如今十分重视世子殿下,如今称病朝政由袁氏把持,恐怕世子殿下做的任何决定主上都不会反驳,听闻世子殿下待都城的那些贵女态度极为冰冷,至今东宫之中并未曾有正夫人。”
听闻姜芷所言,商瑾清也在心底里暗暗咋舌,傅荣的不近女色确实到了一种严苛的地步,如今延王不再能够约束于他,无疑更加不上心了。
傅荣对待阿苡这具皮囊的怜香惜玉态度,确实曾经在前几日让她吃惊过,如今只不过经由姜芷之口,再一次被证实了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