暮色染红飞檐时,柳景明踏入府门。腰悬的犀角带上还沾着山间晨露,靴底碾碎的茱萸籽在青石阶上洇出淡红。
金丝楠木案上的青玉香炉吐着龙脑香,大夫人陈氏捏着紫檀佛珠的手泛白,翡翠护甲几乎要在案面划出痕:"那起子杀千刀的贼人可擒住了?茉兰可有受伤?乡野之地阴湿,阿卓夜里可盖得暖..."话音被大老爷柳况的咳嗽声截断了。
柳况的咳嗽声如金石相击,震得青瓷笔洗里的水纹漾开三圈涟漪。他两指捏着茶盖轻刮盏沿,山羊须随动作微颤,一袭深紫云纹直裰,腰间玉带钩雕着狻猊吞云,文人风骨里裹着三品大员的威仪,与柳景明剑眉星目的气度迥异,唯有微垂的凤眼尾纹,泄出几分血脉相连的锐利。
"圣上亲封的神女之位,岂容我等妄议。"柳况撂盏的力道拿捏得极准,他眼风扫过中堂悬着的明黄卷轴,那里"苏氏茉兰"的朱批艳如凝血。
柳景明顺势展开阿卓临的《千字文》,"母亲且看,阿卓前日刚习得卫夫人笔意。"他腕骨微转,玄色护腕滑下半寸,恰好遮住臂上新愈的伤口,"母亲安心,贼人未近嫂嫂十丈便已伏诛。乡间虽无暖玉床,却有温泉滋养。"
烛火在青铜仙鹤灯台间跳跃,柳况鹰目扫过"律吕调阳"四字:"笔势藏锋如锥画沙,倒是得了颜鲁公三昧。"他忽然用手指点了点"秋收冬藏"的藏字,"此字起笔过促,当临《九成宫醴泉铭》校正。"
十二岁的柳景文旋风般冲进来,腰间玉佩缠着五彩丝绦:"好三哥!小阿卓可给我捎了稀罕物?"他接过柳景明递来的油纸包,咬开饴糖,琥珀糖浆糊了满嘴,"好甜...嘶!怎这般辛辣“,柳景文忽地呛出泪花,“咳咳…这糖里莫不是揉了黄连?"
他拿下一看,蜜色糖浆间嵌着粒完整的八角,正是阿卓偷塞进去的"惊喜"。"
柳景明摩挲着袖中暗袋——那里藏着真正的麦芽糖,糖纸染着苏茉兰袖口特有的忍冬香。
陈氏摩挲着柳景明带回来的虎头鞋,鞋尖缀着的银铃缺了只角,她眼眶泛红:"你爹当年任陇右道监察御史,最知乡间疾苦..."她忽地攥紧佛珠,"圣上既准阿卓随母承神女之位,为何不许接回..."
"母亲。"柳景明截住话头,指尖无意识抚过腰间玉珏——那夜苏茉兰将阿卓塞进他怀中说"让三叔抱抱"时,孩童颈间的长命锁也是这般冰凉,"阿卓已能挽弓射柳,他还说要猎只雪狐给祖母。"
......
烛火在犀角灯台上摇曳,柳景明独坐案前展开帛卷。阿卓临的《千字文》尾页粘着张皱巴巴的宣纸——三只墨团似的乌龟歪七扭八地趴着,最大那只龟壳上糊着团朱砂,旁边歪扭写着"三叔"二字。指尖抚过龟壳上干裂的墨渍,那日坠崖的情景忽在眼前漫开——
碎石簌簌坠落时,他揽住苏茉兰的力道几乎捏碎自己臂骨。她杏色襦裙被崖风卷起,"抓紧!"他嘶吼着将宝剑插进呼莱的胸口,火星迸溅中看见她凝望着他。
记忆忽而转到临别那日黄昏。苏茉兰立在村口老槐下,杏色披帛被夕阳染成血色。阿卓蹲在树根旁戳蚂蚁窝,她却伸手将他玄色大氅的系带重系一遍:"路途风烈,莫贪近道。"指尖无意擦过他颈侧,比七星潭的温泉还烫。
案头白玉镇纸下压着片杏色绸缎,是从她撕裂的袖角拾得的。柳景明忽将帛卷贴近烛火,焦味漫开时,三只乌龟竟显出银线勾的轮廓——原是苏茉兰用神女祭袍的金线补过笔,针脚细密如她为他缝合衣服时的模样。
菱花窗外流萤扑簌,恰如她祭舞时发间的星芒。柳景明将龟图锁进暗格,格底躺着支鎏金簪——是他亲手雕了半月,却未送出的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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烛火在青瓷灯罩里晕出暖黄光晕,阿卓裹着虎纹小毯蜷在苏茉兰肩头。窗棂外飘来新粟的清香,孩童发顶蹭着她下颌:"娘亲,我想祖父书房里的松烟墨香,想祖母做的杏仁酪..."
苏茉兰轻抚他微汗的额发:"等阿卓长到剑庐门框那么高,能拉开三石弓时,祖母定会备满桌糕点候着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