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意识到什么,手臂一顿,眼睛倏地睁大,下意识屏住呼吸。另一只手颤抖着,擦开甲胄上的焦黑尘块,借着惨白微弱的月光,看清了胸甲上他熟悉无比的纹样——
这是他兄长的甲胄。
我的目光同着洛倾川的一道上移,落在洛家兄长面上。
昔日意气风发的眉眼如今面目全非,眼眶空洞地凹陷着,那点眷恋和不舍全都深深地藏在里面。
我从没想过兄长会死。
兄长常年不在家,我与他的关系算不上亲密无间。但也是他和越姐姐,给了我相似于父母、却又不同于父母的,来自于兄姊的关怀爱护。
我不久前还在想,以后兄长外出打仗少了,安定下来,我多久往他那里跑一次他不会嫌烦。和倾川定亲后,我也曾开玩笑地与倾川说,以后要天天往兄长姐姐那儿跑,最好把外甥拐回家,当自个儿的儿子……
我想到了好远的以后,却从没想过,兄长会不在这个以后里。
从来没有。
寂静被一声粗嘎的鸦鸣打破,洛倾川陡然惊醒,兄长到了我怀里,他蓦地站起,踉跄着往前两步,跪倒在另一具尸体前。
那具尸体半跪着,肩背笔直,手中重剑深深插/入泥土,支撑着身躯不会轰然倒下。
我认得那柄剑。
或者说,没有人会不知晓那柄剑。
那柄剑名为龙吟,是承雍年间,洛将军率大燕军队重挫蛮夷,一雪前耻后,圣上御赐与洛将军之物。
自从得了龙吟剑,洛将军行军打仗,龙吟就从未离过身。这柄剑下,不知道斩杀了多少进犯的蛮夷,也不知道告慰了多少战死沙场的雍兵亡魂。
时至今日,龙吟剑还与洛将军一起,被茶楼内的说书先生津津乐道。
这具尸体的主人是谁,不言而喻。
战死沙场是军人无上的荣耀,马革裹尸于他们而言胜过最高规格的墓葬。只有对亲人的牵挂,才能让他们产生一点对于死亡的恐惧。
倾川已经长大成人,伯父牺牲的时候,应当是坦然的吧。
那具尸体上还带着从容,洛倾川抖着手,不敢去触碰。
死寂良久,以一滴雨珠砸入灰烬为起始,洛倾川伏在一地狼藉中,痛哭失声。
他找到了他的父兄,也彻底失去了他们。
*
十五日后,我与洛倾川扶着洛家两将军的灵柩,在全城人的目光下,迈进了京城的大门。
次日,永晏帝下旨,追封洛临山为骠骑大将军,靖国公;其长子洛江沉为辅国大将军,护国公。夫子均名入凌烟阁。
洛临山幼子洛江潜封镇远侯,世袭罔替。洛江沉之妻越云绯封二品诰命夫人,其腹中子不论男女,均袭镇远侯爵。赐洛家丹书铁券,以昭其功。
这样的封赏委实过了头,朝廷官员纷纷出言劝诫,却都被永晏帝驳回。。
据说早朝时,永晏帝还落了泪,直言他大燕在一夕之间失去了两名忠臣良将。
流水般的赏赐送进将军府。世人只道是对已死之人的缅怀与崇敬,却不知其中还含着对少年锋锐的褒奖与安抚,或许还掺杂着不为人知的愧怍。
*
婚期再次后延,满室的珠宝华光在白幡的遮蔽下显出沉闷和压抑,香蜡幽幽烧着,袅起的青烟却唤不回亡魂。
我陪着洛倾川跪在棺前,牌位上的字迹崭新,我只觉得一阵恍惚:
分明不久前还在与我爹斗嘴的人,抚着我的头说“要是阿潜欺负你,就来找哥,哥帮你揍他”的人,怎么现在一个个连一丝生气也无,只能静静地睡在棺材里?
越姐姐早在洛倾川得到消息时就被他以养胎为名连夜劝去了城外别庄,眼下什么也不知道。
偌大的将军府空荡荡的,像是骤然被人拔去了活气。
“追衣。”洛倾川的声音在堂内散开,阒静的空气被搅乱,却更添上几分凄清的悲意。
他看着我,面色雪白,脸上的神情脆弱得摇摇欲坠。
“追衣,我爹娘都不在了。”他的声音里染上哭腔,“我没有家了。”
我抬手,双臂交叉,牢牢地拥住他:“你还有我。”
洛倾川紧绷的弦好像突然断了,早已过及冠之年的男儿嚎啕大哭着像个总角的孩童。
他回拥住我,死死箍着我的肩背腰身:“追衣……追衣……我只有你了……我只有你了……追衣……”
肝肠寸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