祠堂的铜锁咔嗒一声落下时,何七的手指还死死扣在门缝里。冷风从窗缝里灌进来,一丝丝往她的领口里钻。她紧了紧衣裳,并未老实跪着,而是蜷缩到了供奉祖宗牌位的长案下取暖,盯着案角雕花的云纹,临江气候潮湿,这处小角落无人注意,经年未修,如今已经漆色斑驳。
今日她真是自作聪明,何七有些郁闷地想。她先前还总觉得卢氏太过谨慎,何怀瑜和她总归是兄弟,且他又一直由卢氏照看着,再怎么着也不会来害她。可现在看来,谨慎些总归不是坏事。想到这儿,何七不禁骂自己真是好了伤疤忘了疼,人心险恶,她已经差点被人害死过一次了,何家这些兄弟姐妹,连她的嫡亲姐姐她都需防着一两分,更何况是一个异母兄弟呢。她要是待在屋里老实读书,便不会有今日这事端。
何七孤零零的在祠堂中后悔着,思索自己是不是被卢氏保护得太好以至于过于安逸,脑子真要退化成三岁小孩了,然她却不知,早在三日前,就有人早一步先见着了从书院出来的何怀瑜。
……
“哟,瑜兄,可是要下山回家去了?你回来时也给我们带些外头的书来呗,阵日被关在这书院里读四书五经,人都要读傻了。”
面对同窗的谈笑,何怀瑜只是笑笑,最后看了一眼他在书院的厢房,关上门,才道:“你还是好好读书吧,若是被先生们发现了,又要挨训了。”说罢,他便背上包袱,头也不回的走了。
从出书院到下山,一路默然,虽有遇见同书院的学子同他问好,何怀瑜却也只是勉强应付。他在涴墨溪书院还被叫做东溪书院时就来到此处,这么多年苦读,却只能眼看着曾经的同窗一个个考取功名,自己却连个县试都过不了。其实像他这样的人在别处并不少见,但涴墨溪书院里头已经算是落后了。
何怀瑜心中萌生退意,他读书要比旁人费力许多,早先就疑心过自己不是读书的这块料。可是自己不读书,又能去做什么呢?继母卢氏从前就是一心把自己往书院送,他原本也想同卢氏亲近,可卢氏之后便有了亲子,自然是要偏向自己的孩子的。他也能感受到,卢氏这些年衣食都不曾短过他的,但却少了一分真心实意。至于父亲何佑,心里头也只挂记着陈姨娘的那几个孩子,他早就被抛在脑后了。这个家中真正关心他的,好像没有谁,除了……陈姨娘。
犹记得三年前的除夕,他去给卢氏请安时,见新出世的弟弟活泼可爱,求卢氏能够让他抱一抱,可卢氏却一口拒绝,仿佛将他当做家中的外人。何怀瑜过后一个人失意地从卢氏那儿出来,恰好遇见了陈姨娘。陈姨娘不仅热情地将他迎到院中喝茶吃点心,还叫他同六弟玩耍了一阵。末了,陈姨娘眼底忧愁,还问他可是在书院读书太累了。那小院子里头萦绕着温暖的馨香,让人忍不住心生亲近之意。
回忆起往事,又忧心前程,何怀瑜思绪纷乱地走下山来。他本是打算胡乱找个轿子回何家去,不想才下山,便有人迎面走来,道:“大公子,马车已经备好了,您请上车。”
何怀瑜心头一跳,这还是头一回家中有马车来接他,是父亲安排的吗?还是继母?他望向前头,马车帘子被风吹起一角,可见其中的人影,何怀瑜怀着些隐秘的期待上前去,里头坐着的却是他从未想过的——是陈姨娘,身侧还坐着一个八九岁的小孩,是何怀璋。
“姨娘,您怎会来此?”
陈姨娘正用玉簪子拨弄香炉中的香灰,何怀瑜闻到一股熟悉的气息,正是他三年前除夕那日曾闻到过的。闻言,她抬头,嘴角弯弯,道:“听闻大哥儿今日归家,夫人最近忙不开,我便特意带怀璋来迎你。”说着,陈姨娘伸手将缩在角落的何怀璋往前推了推,道:“璋哥儿,快给你大哥看看新得的九连环,大哥读过书,他肯定比你强些。”
何怀璋闻言,将手中一直解不开的九连环递给了何怀瑜,只是何怀瑜摆弄了几下却也并未能解开,他面露尴尬之色。陈姨娘见状,只笑而不语,拿过九连环,换了一处地方开始解,随着她手的动作,不过片时,原本绞在一起的铜环便一下解开了。
“大哥儿瞧,”她将解开的铜环递到何怀瑜眼前,“有些事看似死局,但换个法子便通了。”
这话叫何怀瑜的手指不自觉一收,道:“姨娘这话是什么意思?”
陈姨娘并不直接答话,而是自顾自继续道:“我听说大哥儿今年也去县试了?如何了?我觉着倒是这临江人太多,并非大哥儿的学问不精……”
马车恰在此时碾过碎石,何怀瑜手指猛地攥住衣摆。车帘缝隙漏进的光斑在他衣衫上跳动,像极了夜里读书那些扑棱着往烛火上撞的蠢物。他看着那些飞蛾,有时便想到自己,是否也是这般愚钝,偏偏要走一条根本走不通的路。
陈姨娘见他此状,指尖抚过何怀璋发顶,道:“可怜见的,夫人既要照顾珮哥儿,又要操心两个姑娘,怕是顾不上旁人的前程了。”
何怀瑜神色恍惚,想起去年的县试放榜那日,他在滂沱大雨里看见卢氏撑着油纸伞,小心翼翼护着何七从书肆出来。明明不过几尺之距,卢氏却并未注意到他。
“大哥儿不必心急,这条道走不通,换条路走便是了,”陈姨娘忽然倾身握住他僵直的手,她手腕上的珠串硌得他掌心生疼,“璋哥儿现正跟老爷学着做生意,但璋哥儿现在还小,也做不成什么,大哥儿也不妨也一道来,妾以为将来大哥儿前程,定会比现在贵重百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