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个被称作未来的虚妄之地,那个当下孱弱如苇,唯余往事棱角分明之地。
宋不周闭上眼,突然想起青苔书店暴雨后新生的苔藓。
柔软的绿意总是悄无声息地,填满所有裂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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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二月的苏黎世将寒意砌进每块卵石缝隙。
宋不周呵着白雾推开旅馆木窗,在这阿尔卑斯山麓最负盛名的隐世之所,既不被俗世叨扰,又不至孤绝到令人望而生畏,利马特河正在晨雾中凝结成苍白的玉带。距离当地上一场暴雪已过去两个月零七天,足够让极地的浮冰融化,却不够抹去柳烬后颈那道被他抓出的红痕。
“你的咖啡。”柳烬把马克杯搁在木窗台,杯底与积雪接触时发出细微的嘶响。
杏仁、白桃、接骨木花,他总能在陌生城市找到最地道的咖啡馆,美术馆十点开门,时间有限,宋不周抿着苦焦味,收拾东西。
冬日的苏黎世,大雪悄无声息地落下,将整座城市变成一片素白。苏黎世美术馆静静伫立,罗曼式拱廊覆着新雪,像搁浅的白色贝母,在冷冽日光下,凝着冷寂与庄重。
宋不周沿着雪路走来,鞋底摩擦积雪,他踏上美术馆的门阶,脚步一顿,抬眸间,一扇彩色玻璃窗撞入眼帘。那是来自十九世纪的遗韵,阳光穿透,让圣徒的轮廓镀上一层暖光。
他站在原地,一时竟有些恍惚。
“二楼在展莫奈的《迪耶普的悬崖》。”柳烬用手背轻点展览手册,“还有梵高的《日落时的播种者》,看来这个区域主要展印象派油画。”
宋不周踏上旋转楼梯,脚步声隐没在铸铁花纹的缝隙里。四周静谧,唯有楼梯向上延伸,连接着未知的艺术空间。他在莫奈的《睡莲》前停下。画里蓝紫色交织,光影浮动。
他盯着画面,想起自己即将归于的冰层之下,同样幽微,同样神秘。
柳烬走近,侧身低语:“我带你去看个东西。”
在展厅角落的独立展区,薇奥拉的《永夜蝴蝶花》悬在尽头暗墙上,钴蓝与赭石交织,绘出极夜的深沉与神秘,笔触褶皱里藏着未知的情绪。
站到自己数月前电话拍卖所得的画作跟前,柳烬指尖在画框裂痕处轻轻触碰。玻璃反光映在他眼中,呈现出母亲调色盘里独有的雾紫色。他声音低沉:“蝴蝶花的根茎能穿透冻土,她曾说过,希望我能拥有这样的感情。”
而你,是能煽动我骨头的蝴蝶。
宋不周站在一旁,影子落在画中,截断了画面的暗流,让原本静止的油彩仿佛有了流动的迹象。他看向柳烬后颈,一根银发在暖气中微微蜷曲。暮色透过彩绘玻璃将两人染成中世纪壁画。
柳烬突然握住宋不周冻红的手指:“我买了今晚回去的机票。”
“一张?”
“一张。”
空气仿佛瞬间凝固,馆内的静谧被拉得悠长。只有窗外偶尔传来的风声,像是命运无声的叹息。
“你的计划,我不会干涉。”说完,他偏过头,目光投向远处的展品,似要将眼底的情绪藏进那无尽的黑暗里,“这些日子,过得很幸福。”
但万物皆在流转,看似亘古的冰川每年亦会流动三十厘米,就像极光无常聚散,那些绚烂光芒实则是太阳风与磁层碰撞的残影,其存在本身比任何事物都更短暂易逝。
良久,他们不约而同回过神,目光在空中短暂交汇。
一个站在二十代的起始,周身洋溢着蓬勃朝气,有大好未来在前方等待;一个站在二十代的尾声,眼中沉淀着岁月的痕迹,带着历经世事的怅惘。他们并肩,却像隔着无垠的旷野,有着无法弥合的距离。
是千言万语堵在喉间,最终化作沉默的遗憾。
窗外,勃朗峰的积雪簌簌而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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像是过了一个世纪,深夜,航班稳稳降落在机场。柳烬下意识地眯起眼,喧嚣与繁华如潮水般将他淹没,记者们举着话筒七嘴八舌提问,震得他耳膜生疼。柳烬抿了抿唇,没有作答,在保镖的簇拥下艰难挤出包围圈。
杂志拍摄,棚里,灯光炽热得令人窒息,工作人员的指令声、脚步声交织在一起。柳烬换上一套又一套服装,在镜头前摆出各种姿势。拍摄间隙,他坐在角落,望着化妆台上堆积如山的化妆品。助理递来手机,屏幕上满是娱乐新闻,真假难辨的爆料和绯闻充斥其中,他只觉一阵眩晕,随手将手机扔到一边。
紧接着是新片宣传活动现场,粉丝的尖叫几乎掀翻屋顶。压抑住那些如野草般在心底疯长的情绪,三十分钟内应对完所有刁钻提问,当与最后一位记者握手致意时,那位以刻薄著称的影评人难得露出赞许:“您比一年前电影节红毯上的模样更令人惊艳。”
柳烬颔首致谢,金聿适时递来熨烫妥帖的羊绒大衣,他在此起彼伏的快门声中转身步入专用通道。
“需不需要安排两天休息时间?”金聿担心地问。
柳烬驻足整理袖扣,鎏金袖针在廊灯下折射出冷光,恰如其分地代替了言语回应。
自从苏黎世回国以来,这位越发疏离寡言。
日子一天天过去,柳烬表面恢复正常,继续各种活动,可只有社长发现,他总会在不经意间出神,眼神里藏着难以言说的落寞。
两月过去,庆功宴上热闹非凡,香槟杯里的气泡在杯壁缓缓爬升,诉说着这一夜的狂欢。柳烬却独自倚在消防通道的绿色应急灯下,手中夹着一支烟,烟灰跌落在“安全出口”标识边缘。
直到结束一天的工作,他拖着疲惫身躯,不知不觉来到了青苔书店,才惊觉喉间一直哽着团灼热的气流。
木门发出熟悉的吱呀声。
他驻足于橡木门前,指尖悬在黄铜把手上方三寸,仿佛在等待某个预兆。
霉味纠缠着漫过鼻腔,门缝渗出的暖光在地毯上画出金色细线,老式留声机正在播放夜曲,柳烬忽然想起几年前两人在阳台听完的那场演唱会。
当唱片走到尽头,门内传来纸张摩擦声。
柳烬松了松领结推门而入。
银灰色羊绒毯滑落在地,有人正躺在藤编躺椅上小憩。
脸上盖着《佩索阿诗集》,遮住了全部五官,微长的黑发扫至嶙峋锁骨,这人穿着木拖鞋和宽松棕色休闲裤,上身依旧是那起球了的米白色毛衣,看上去像一团瘦了不少的白色猫咪。
这抹幻影永远触不可及,从未如此清晰。
看来自己已经病入膏肓。
书籍被轻轻抽走,柳烬屈膝抵住摇椅边缘,捏着书店老板的下巴俯身索吻,将这场博弈粉饰成双向沉沦。当他展开绒毯,想要为眼前人盖上时,手腕突然被攥住,假寐者喉间溢出轻笑。
咸涩的海风肆意撞开书店木门,他们眼底沉着星砂般的碎光。
“宋先生,我有个问题想问你。”
“请安静看书。”
宋不周笑容不散,慵懒的尾音揉进夜曲第21小节,濡湿黎明与琴键共振的罅隙。
——正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