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怎么可能,”夏洛一笑,“我可没有落叶归根魂归故里的执念,那另一位本质更是比我还不羁。”
个人色彩浓郁到就差把名牌挂在上面了,同右侧清清冷冷的气氛截然相反,这边斑斓的色彩像打翻了某位画师的调色盘,立志于在幽寂中展现蓬勃生命力。
隔上一段距离都无法忽视那片区域强烈的存在感,更别提近在咫尺。
出神的人刚刚结束灵魂出走,现在带着多少有些无语的心情想要赶紧离开。
结果瞳孔还没来得及聚焦就被一阵强风往前吹着贴近,身体失去平衡险些跌倒。
他右手撑在台面上,狼狈抬头却在更昏暗的光线下看到三行墓志铭。
使用不擅长的语言,印记很浅,字迹工整。
——他喝醉了,说自己死后会坠入地狱,问我怎么想。
——我想我会陪他。
——因为没有我的地狱,一定非常糟糕。
三年前的场景再度浮现,早就记不清了的问题与当初没听到的答案此刻变得清晰。
像梦醒时分,耳膜自动屏蔽所有声音,万物静止。
宋不周愣怔在原地,不敢再看,生怕得知这并非出自千篇一律的机器而是那个人一笔一笔刻画上去的。用了心的东西真让人难以面对。
这算什么。
一位坐船即将永远离开孤岛的人率先将自己的墓设立于此,究竟是为自己还是为遗留在岛屿上的可怜人搭建囚牢呢?
又或者二者都不是,只不过单纯探究名为“对死亡的浪漫化能够在多大程度上影响人类灵魂”的课题。
宋不周认为自己生来愚钝,是想不出答案的。
重新戴好渔夫帽后,他低下头,眯起眼睛,感觉自己是空中沉甸甸的云朵,即将塌陷。心想现在无论面对什么事情,瞳孔或心脏大概都不会再有额外震动。
过了许久。
嗡嗡——
手机里不知道什么时候多出来了名为【拼凑海玻璃】的三人群组。
秦氏诊所131xxxx2129:出来吧,有东西带你看。
宋不周:?
夏天留下小秘密:秦医生我来翻译一下,他的意思是为什么距离这么近还要发信息,但这就是文字的魅力啊,宋老板应该最懂才是吧~
-
“我不懂。”
宋不周说完,瞥向印象中并不主治心理层面的医生:“我没力气思考,更没心情爬山。”阴天来袭,他心情烦闷大概也源于此,很想回去关门落锁,搭建不知道手艺有没有退步的书屋,最后窝进去睡到昏天黑地。
夏洛一把将人揽过来,拍拍肩:“今时不同往日嘛。”
能有什么不同。
从小到大,宋不周认为岛上闻名的“天涯海角”某种程度上融入了自己的身体,到目前为止各个阶段都存在相应的羁绊,他一度认为自己最后的归宿也会化为从上面坠落的石子。可惜胆小鬼没用勇气面对好友的相同视角,于是一而再选择缓慢走入“殊途同归”的大海。
“三十而立”,抽屉牛皮本上的计划最后一条是仰望着漆黑山崖感受冷水倒灌的窒息。
却没想到在两位领头羊的带领下,印象中毫无温度的轮廓正在被修改为意料之外的模样。
植物藤曼作为点缀缠绕在原本棱角分明的围栏上,底部还有许多生长于悬崖峭壁的顽强小花相伴,一旁专门开辟出长椅与瞭望台的区域,排布整齐,远远看来像是被保护的花园露台,又像是天空之城般的幻境。
宋不周呼吸紧绷,心烦意乱,但他同时又很讨厌心烦意乱的自己,就这样陷入循环,周而复始,不胜其烦。
站在后方的秦恒见状极有眼色地给人留足缓冲空间,先去做了些有的没的,比如例行公事检查工人修建进度。
而对于夏洛来说,精致的木雕,爬山看水等等修养身心的活动与自己的生活几乎没有关系,虽然前任和前前任总是主动提及要一起来这个传闻中的情侣圣地立下海誓山盟,也都被他轻飘飘回绝。
不过现在看到好知己的神情,貌似也懂了些爱情中除去床第之欢以外的意义。
但他深知自己再不如那位陆地上的浪漫疯子,也比眼前的两个木头桩子好上不知道多少倍。
“柳烬打电话说得天花乱坠,镇长被缠得无可奈何终于同意重新修理防护栏。”木头桩子之一秦恒率先开口。
“这得打了多少次电话啊?”
“只是听说,塞佛办公室的座机也在同步修理。”
“这,真是个疯子啊,”夏洛伸了个懒腰,转头继续说,“没有人愿意来监管这费力不讨好的活,负责人找到两个冤大头,宋老板你猜猜是谁。”
秦恒瞥了一眼,好心提醒道:“你没发现他根本没在听吗。”
“……”
天气预报终于证明了它的准确性,此刻云层密布,小雨淅淅沥沥落下来。宋不周站在刚好能望到码头的位置,专注的灵魂再一次出走,直到弥漫薄凉雾气的眼睛被迸溅进来的雨水刺激,方想起今早梦里的结尾部分。
——没有山川与湖泊的荒败岛屿,到处长满干枯暗红色的矮草和荆棘,抬头见不到星河,伸手也碰不到曙光,在浓雾笼罩下贫瘠到可怕。
做梦者感知不到自己的存在,只好郁闷旁观。
——忽然间,复燃的火星从高处降落不由分说烧出一小片干净天地,紧接着把握分寸,尽力呵护,好像在企图证明它的再生能力。
雨更大了,世界被清洗到只剩下一片朦胧白色,码头仿佛在前进中消失。
宋不周后退一步。
“快来避雨!”
“不周,你怎么了,哪里不舒服?”
“I’m wasted.”
浪费,徒劳无功……就当成酩酊大醉吧。
他喃喃自语后如梦初醒,狠狠打了个激灵,转身与避雨的最佳选择擦肩而过。
梦中的岛屿重新长出一棵树苗,就在刚刚随着风摇晃了不止一次。
/
强风撼动树枝斜冲下来,几乎与急促的喘息声同频,拥挤人潮中突然出现一位逆方向狂奔者。
奔跑是什么感受呢?
宋不周认为这和读书一样。
文学的魔力在于它对不同的人有着不同的意义,就好像它能根据每个人的需要重新塑造自己,而奔跑的时候身体与意识被风搅碎,留下来的那一点点思维才能做到真正地与灵魂对话。
街道两侧的热闹市集不惧恶劣天气,场场爆满,玻璃与金属的清脆撞击声令外来的艺术家们灵感迸发,纷纷拿出乐器开始演奏雨中狂曲,围观群众越来越多,看他们扬着脖子的模样竟然一时间分不出是在欣赏艺术还是在观望远处正与自己赛跑的人。下一秒,嘈杂且熟悉的音乐声随雨落下。
“And If I only could.
I'd make a deal with God.”
经典曲目的鼓点被调整得更加激昂肆意,一旦踏入漫长下坡路,之后奔跑的每一步都会踩在节拍上。
“Be running up that road.”
生活里行动惯常迟缓的青苔老板,纤瘦身躯淋在暴雨中,他不顾一切踏过水洼,斑斓霓虹倒影四溅,俯瞰还会发觉周边路人手里各式各样的伞顶像是被一尾鱼穿梭其中而冲散的浮萍。
“Be running up that hill.”
鱼儿所在的林间池塘,更准确地说是不远处山崖之下的海滩,汹涌卷动,所有浪花都在咆哮、成长、笼罩,逝去,宋不周感觉那些破碎的白色气泡全部窜上脊背,灌进胃里。
“Be running up that building.”
止不住呛咳的哲学家褪去伪装,留下来的是对自己的质疑,缤纷万花筒在眼前旋转,也像是将所有问题写在折成“东南西北”的靛蓝色卡纸上,其中一行黑体加粗。
——你在想什么。
想昨天晚上那人口中的最后一班船在九点半而此刻已经九点二十,想自己能否赶上,想赶上之后需要做哪些准备才不会被人发觉自己其实是个第一次试图购买船票的远古人类,想上船,想下船,想在陌生陆地上发现自己的鱼尾巴还没有换成双腿时,该去何处寻找巫师。
想为什么奔跑,为什么心跳加速,为什么情绪起伏,为什么希望自己的力气再多一些,跑得快一点。
努力用各种方式将人推远,却被翻遍脑海中的书籍都找不出精确词汇的心理趋势渴望挽回。
想这样是否被允许。
世界骤然安静一瞬。
眉飞色舞得街头艺人互相传递信号,几番眼波流转后产生凝聚力,其他的乐手配合演绎将风格截然不同的歌曲《Running up that hill》和《lovely》进行糅合。
刚刚的力量零落成灰,全新的变幻莫测的曲风更加丰富,流过整条小道。
“Oh I hope some day I'll make it out of here.
我希望有一天能离开这里
Even if it takes all night or a hundred years.
就算耗上毕生时光。”
宋不周跑不动了。
但双腿疲惫无力却也坚持着没有停下来,他习惯了把握不住时机的自己,仿佛从出生开始就已经定性,后山坡的五座石碑与山崖相对,永远屹立在心脏最高点。回头看看吧,现在的距离越来越远。
可也如吸铁石,需奔跑者费尽全力挣脱磁场。
“Need a place to hide but I can't find one near.
我想寻觅一处藏身之处却以失败告终。”
宋不周面带苦笑,回想自己失败的原因。
身为记忆不完全的人本可以永远成为鸵鸟,将头埋在所谓的完美藏身之处,然后用编造的谎言充当真相,欺骗自己,创造幻觉,被幻觉引导,被错误迷惑。
但他在隐形笼中变得越来越苦闷,忘记自发微笑,不屑于生活投来的温柔目光,这种倦怠的感觉延续了十三年,终于迎来猝不及防的崩溃。
就像现在,陌生的记忆拼图出现了两块令人好奇的残次品。
一块是柳烬说更久以前自己救过他的人生;
另一块是在感叹这条出岛的路原来如此漫长而疑惑柳烬当初是如何争分夺秒在海水漫过膝盖之前赶到时,突然潜意识中浮现自己貌似曾走过不止一次。
狂奔的人被雨水和海风浸透。
蝴蝶酥的香甜味道令小孩放弃手中的泡泡枪,无奈接过玩具的戴帽绅士用大衣遮风挡雨点燃香烟,按下打火机的瞬间,一旁少女抛出的飞镖正中沾满气球的靶心,吉他手为她欢呼庆祝,拨片把控节奏重重撩拨琴弦。
耳边音频瞬间合为一条平静的直线。
“Be running up that hill.
攀上那座高山。”
“With no problems.
轻而易举。”
掠过表面圈圈点点的河流,余光瞥见书店前几年如一日的破旧路灯居然被修好,稳稳垂落下来璀璨的紫粉色光线。
一定又是那个让人下定决心想要忘记却在离开日频频出现在自己眼前的讨厌的家伙。
“我爱你,所以,等等我。”
“宋先生,你的恋人不能没有你。”
“挽留我吧,宋不周。”
可是没人教过怎样才能重新拥有这个能力。
亲爱的,口袋里的指南针一直是最佳答案。
“Hey!”
“My bad!”
宋不周眼前画面越来越模糊,额头温度升高,呼吸急喘,四肢不听使唤才不小心撞到过路人趔趄了好几下。
路人也没有气愤,反倒像是在看新奇至极的事物而发出惊叹。
“嘿!枯萎的蝴蝶找到了它的灵魂!”曾经毒舌的人更改他对于书店老板的印象。
这句话像咒语。
已经接近了码头,思绪变得更加跳跃。他记起这个外国人,想起来蝴蝶与蝴蝶酥,昨夜还问过枕边人是不是因为自己曾被那样评价才总是带来蝴蝶酥,以形补形?
除此之外,还回想到凌晨时分,金毛先生在自己半梦半醒间伏在耳边说的话,或许正是因为那句话才会久违地梦到八岁的流星故事。
“如果你能数星星,就会知道我有多爱你。”
现在的天空阴雨连绵,看不到任何光斑更何况满天繁星,可足足过去了二十一年的心愿,当真在同样的暴雨里宿命般的实现了。
万花筒复归原位,东南西北无风自落。
你在想什么?
在想他。
天空炸起第一朵烟花后,宋不周看到了邮轮。
真是个比想象中庞大不少的家伙。
他上气不接下气地站在密集人群中央,帽子早在奔跑过程中擅离职守已久,头发湿哒哒的遮挡视线,只好随手一抹向后拢起。
接着,是对眼前景象的茫然无措。
宋不周第一次真切感觉到世界上有这么多人,也不禁怀疑自己是否患有脸盲症,当下除了能够感知目光之外完全看不清人类的五官。或许被夸张化,下一秒铺天盖地的问候袭来,可他不比夏洛,没有当万人迷的天赋,是初级,零经验,不知所措的幼稚鬼……
还有两分钟,再不过去就来不及了。
这么想着,他的腰侧忽然被人从背后护在股掌之间,听到声音便能想象出世间最可恶的家伙微微翘起唇角。
“He's mine.”
-
欢迎回家,我的蝴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