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八岁时,宋不周最喜欢幻想书籍,圆圆的脑袋瓜里真实相信着那些天马行空的故事。
故事非常流行,很快同龄孩子的日常交流中都充斥着妖精、神明、守护石等荒唐词汇,百无聊赖的氛围难得活跃起来,各种社团小组纷纷涌现,明明是与学习无关的事情,可老师家长们懒得去管,毕竟幼稚的游戏掀不起风浪,顶多装模作样划分界限,想方设法扩大阵营。
只不过遇上著名的“温白开”都会不动声色地主动疏远。相反,面对最受欢迎的小学生领袖方弃白,各社团双眼冒光,争抢招募。
人气王故作沉思,最终选择了神神道道的观星小组,还在对方不敢置信时得寸进尺地提出附加条件。
五分钟,宋不周“附加”成功。
当本人得知这个消息后,表面上呆呆的看不出情绪波动,实际背地里花了一整天时间将书店与“星”有关的书籍全数翻找出来,在字还认不全的情况下了解到方方面面与科学并没有关系的“知识点”。
记得当时还有个小手册,用来记录星星的分类及功能,哪怕放到现在看仍会惊叹其内容齐全。宋不周越研究越入迷,晚上一有时间就会仰望夜空,专注寻找传说中能够实现心愿的那颗,旁边困得颠三倒四还坚持陪伴的方弃白总会揉揉眼睛,托着下巴,饶有兴趣地念叨《小王子》里的经典台词。
“你在你的玫瑰花身上耗费的时间,才使你的玫瑰变得如此重要。”
“只有一朵。”
“什么?”
“我的玫瑰只有一朵,在星空某处能实现我的心愿的星星,也只有一颗。”
嘴笨的家伙终于赢了一回。
他受到启发转头开始整理自己的愿望,梳理逻辑分清主次,兼顾天堂与身边,贴心标记好倘若神明大人工作忙碌可以忽略的几项,其余需要付出多少作为回报都可以。身为理性与迷信的综合体,宋不周会在后者比重稍大时,畅想心愿实现后会发生些什么。
到时候自己是正常的小孩,可以去人流量大的地方买最香的蝴蝶酥,可以交到许多朋友坐船游历四方,也可以……一切都可以。
但孩子们的兴趣转移速度太快,好不容易“接纳”自己的社团小组转眼名存实亡。
直到某天帮助邻居阿姨取报纸,视线无意间扫过两行小标题——后半夜或将出现百年难遇的流星雨。
啊!
宋不周第一次激动地叫出声,把对这反应见所未见的家人吓了一跳,一大一小不约而同停下手中事,慌里慌张围过来捧着脸和胳膊上下左右检察了半天确认没有受伤才放心。
反而“罪魁祸首”直到晚饭结束都心情好好,正提笔在日记里做细致入微的规划。等到夜幕浓郁,非常顺利地提前一个小时在天涯海角占据最佳观测点。
距离预报时间半个小时。
超过预报时间一个小时。
超过两小时十五分钟后,流星没有出现,周围连人影都没有,素来迷信的塞佛居民们门窗紧闭,静得不可思议,放眼望去只有一个小男孩抱着自己在湿漉漉的冷风中发抖。
为什么会这样呢,他想不通,又在心里反复回忆彗星与流星的差异确定自己的理解不存在任何问题。
但等到迎风努力睁开眼时,整个人都楞住了。
原本预报中晴朗的夜空出现许多厚云层,别说星星了,就连月亮都无迹可寻。空气阴湿寒冷,万物落寞萧条,身后的树叶哗哗作响,当人站在最高点俯瞰,脚下的塞佛岛更像是传闻中孤独的无人岛。
流星或许被云挡住了。
不死心的男孩这样猜想,安安静静双手合十,虔诚闭上双眼,一字一顿在心中用清晰的语言表述心愿,还在最后奉上真诚致歉,希望厄运缠身的小孩也可以拥有神明大人垂爱的机会。
成功了吗?
貌似没有。
因为记不清愿望许到第几个,他就整个人悬浮失重躺在石头上,后背和肩膀硌得生疼,冰冷雨水滴落速度越来越快。
后来迷迷糊糊感觉自己被搬动,被冲洗,被烘干,放在暖和被子里,发了一场高烧,也是那次,切实体会到了莎士比亚的话。
期待是一切心痛的根源。
思考者头晕目眩,睁开眼睛转身看去,躺在床上的孩童已经长大成人,所谓的“根源”毫无疑问地发生转变。
忽然联想到方弃白在山崖上满心欢喜等待烟花盛宴而发觉好友并未如约时,也这样心痛吗?
七零八落的梦终点沉浸在一片温蓝色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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海天一色的画框里,塞佛岛距离陆地不算遥远,正常情况下坐船需要两到三个小时便可抵达。
可到底是风土人情不同,以工作节奏快而闻名的陆地上几乎所有工作都争分夺秒,事务所在红毯之前还需要打点好个人采访和宣传照拍摄等诸多事宜,于是万众瞩目的柳明星早早便从远离喧嚣的小木床上醒来。
宋不周浅眠多梦,一如往常装睡至人离开,全程面无表情,虽说在被偷亲第五下的时候确实险些绷不住起来揍人。
但这是最后一次了。
天下没有不散的筵席,印象中他经历的次数太多,可细数起来像现在这种提前有准备的情况却少之又少,不过仍然能很快适应,哪怕是脚下的百年岛屿也终有一天会因为自己的死亡而解除绑定关系。
他深谙道理。
可道理只是道理。等到楼梯上的脚步声越来越远直到消失之后,装睡的人困意全无,索性也跟着一起修正生物钟,坐在床边检查手机天气app。
天气预报还行不行了。
宋不周心里念叨完,起身耷拉着胳膊像踩在棉花上一样软绵绵地走了两步,而后站在阳台发呆,享受放空状态,半睁的眼睛能看到外面混沌沌的,明明是早晨可感官上却像是傍晚。
不过这种阴天程度刚刚好,比起灰暗压抑,反而显得街道干净安宁。
窗帘无声向后鼓起,海盐气泡水味道的风让飘忽不定的心神终于落得平稳,直到转身才发觉空空荡荡的房间比想象中宽敞不少。
他洗了把脸,对镜子里没什么大起伏的自己感到非常满意,回到房间里开始考虑如何利用多出来的时间。昨晚的地图册还打开在冰蓝色页面一动不动,像潘多拉魔盒,站着的人用指尖划过纯净美景,还是狠心将它合起来压到《心的重建》上面。
都结束了吧,宋不周拿起旁边的眼镜戴好,紧接着与存在感极强的高奢行李箱来了个清晰的对视。
“……”
那家伙实实在在留了不少东西,根本没有做到合格的“分手”。
沉默片刻,为了避免陷入“睹物思人”的陷阱,他将箱子挪到角落盖上防尘罩,又用其他杂物挡在前面,锁上门,快速走下楼梯。
拉开窗帘让聊胜于无的光线斜到每本书脊上,最终长舒一口气,仿佛做完每日如一的事情,生活就已经行走在正轨上。
按部就班是自我保护。
显然这样认为的不只他一个。
就算存在恶劣天气预警,到底也还是温度适宜的春天,石头建筑中纵横交错的小道两侧布满花坛,富有层次的搭配宛如色彩度偏深暗的油画,人们卸下防备一如往常坐在露天长椅上活动说笑,有人拿出手机比对着电影名单进行安利,时不时提及到柳烬的名字更是令激动的人群音量拔高不少。
热闹的背面是坐落于孤独角落的青苔书店,复古感浓厚,成百上千本旧书堆叠在木质书架,就连旁边的地上也摞成小山。
在破旧但整洁的环境深处,老板懒洋洋躺在藤编躺椅上补眠,姜黄色格子毛毯自然垂落,《我将宇宙随身携带》被盖在脸上进行量子阅读。
——感谢上帝,石头只是石头,河只是河,花只是花①。
——我们什么也带不走,什么也不增加,我们只是经过,然后遗忘,而太阳每天都很准时①。
十点,门铃准时响了。
宋不周眼睛睁大,丝毫没意识到补眠收效甚微,就在他撂下“书籍面具”迅速起身回头的时候,回想起媒体与聚集人群的热议事件。
陆地电影节开幕式成功带动周边经济,塞佛岛成功分到蛋糕一角,码头的外来游客熙熙攘攘,他们国籍不同职业不同,甚至追星族还能偶遇几位或参加活动或旅游休假的名人。拨动书店门铃的正是两位拥有银灰色头发蓝色眼睛,身穿格子复古款式西装的老人,他们小心翼翼迈步进来,并且在看到店内没有其他客人后礼貌询问是否营业。
一直以为自己在正轨上悠哉游哉的老板这才发现…竟然忘记挂上不营业的牌子。
“请进。”
“感谢喜欢。”
“英文原版作品在右侧书架第二排。”
宋不周语言方面天赋不高,只能大概听懂然后保持基础对话,这还都是高中留下的底子,后来因为不可抗力成绩一落千丈,直到认识语言系统时不时紊乱蹦出几句英文的柳烬后才被唤起尘封记忆。
双方打过招呼,有风度的老者带着笑容欣赏书籍,氛围安静平和。
这其实是客人与老板之间最正常的关系,但在青苔实在少见。喜欢独处的宋不周发觉自己并不排斥,回头看了一眼路上渐渐多起来的人群。
心想既然现在关门已经来不及了,不如就彻底正常营业一天。
他平日里颓废散漫,可一旦做出可实施性高的决定便立刻开始临阵磨枪,化身搬运工将外国文学放在客人们触手可及的地方,并且在整理书架的同时有意无意观察着来客。
他们身姿挺拔举止端庄,容貌带着岁月的褶痕仍然魅力不减。
柳烬老了也会如此一般风韵犹存吗?
宋不周捧着书干巴巴眨了两下眼睛,惊讶自己怎么会突然冒出这种念头,更惊讶对于得不到问题答案感到郁闷,原地石化后他强迫自己回过神,准备用更细致的归类工作转移注意力。
这不能代表什么,这是正常现象,五年来几乎每个周末的陪伴与分享当然会形成心理上的习惯。可自由的灵魂、繁华城市中的明日之星与孤岛比起来差距实在太大,喜欢是喜欢的,爱美慕强之心人皆有之,但付诸真感情深入发展实在是天方夜谭,结果肯定……
“徒劳无功。”
他的听觉比猫还敏锐,绕过近处人声准确捕捉到这四个字,吓了一跳,做贼心虚似的迅速回头,手还僵悬在半空。
原来只是客人之间的讨论。
墨绿色的窗格前,两位来自不同国家的书迷针对同一本书的内容产生了不同意见。
“不是吗?”好学的男孩歪头追问。
旁边的老人大概也是双语使用者,笑眯眯地用男孩能够听懂的语言耐心解释:“是也不是,wasted的确有徒劳无功的意思,但在I'm wasted 里还有酩酊大醉的含义,放在前后文也更相符,对吗?”
男孩若有所思,最终乖巧地点头应道:“我好像明白了。”
他们捧着那本书坐在临窗位置兴致勃勃研究起主人公的心理状态,年龄与语言的壁垒被柔和的光线融化。为此感到幸福的老板轻舒一口气,嘴角露出笑意,端起手里的杂书继续归置。
路过门前,码头处新一轮游客也陆续光临。
这些人恐怕在来之前根本不知道世界上还有个名为塞佛的岛屿,自然也对传言毫不知情,彼此之间自来熟结伴。
十分钟后,面积不大的书店人满为患,不夸张地说比近十年客流量加起来都热闹。
宋不周:……
他忽然想起柳烬说过的话:“宋先生这等美人如果在陆地的话肯定很有市场。”
好吧,不是自夸,只是从现在的情况来看这句话的确有那么一点点正确。
越来越多的外国人进来并不为了书籍杂志,而是挨个过来打招呼,将目标定在与白猫美人的搭讪甚至直接约酒,岛上的酒吧只有Summer's Bar,闭着眼睛都能猜到会被夏洛笑成什么鬼样子。
宋不周往里走,这些人也往里走,宋不周站住脚,这些人也嬉皮笑脸在旁边等着。
眼见冷漠和敷衍都成效不明显,他没精力再去管,忙完手里的事之后将外面长板凳上的盒子收进来,趴在工作台上认真写字,停笔再抬头的时候对上几双或掩饰或不掩饰的视线。
美人老板尴尬笑笑,将潦草完成的自主收费盒子摆在最显眼的位置,然后化身隐形人在夏洛潜移默化的影响下为书店也挂上【开放性】标签。
前后不到半小时,他在古朴店面变成Gay Bar之前顺利出逃。
这或许不是个好决定。
因为外面早已过了午饭时间,道路两侧除了散步消食的人就是准备接续小吃摊生意的人,烟火缭绕,处处拥挤不堪,显然更不安全。
可宋不周说不清今天从睁眼就开始飘来飘去的微妙情绪,无论是独处还是混进热闹的人群都甩不掉,反而压在肩膀上越来越沉重。
就像这天一样,闷着大雨。
可世界上貌似再也没有需要这场雨的土地了。
手机振动,掏出来一看是夏洛发来的询问:人呢?你去哪了?
在前一秒刚被“没有手机”为由拒绝的男人的诧异眼神前,他心平气和将东西收进口袋里,戴上黑色渔夫帽,空茫望向远处。
去哪呢?
他想了下,从小到大,有个地方最适合消解情绪,如果说对于自己存在两种孤独,那么一种在书店,另一种在那里。
克治斯镇后山坡的墓园。
墓园划分清晰,占地面积主要分为两个部分,一个是山坡最高处规模不大的教堂,其余是草坪上摆放毫无规律的墓碑。它们的外观不尽相同,雕像石墙等等上面刻着出生时间和死亡时间来思考命运无常,有的摆满生者惦念,有的则杂草丛生。
这里除了特殊的节日之外,便只有靠近教堂一侧的数棵百年老树屹立不动,默默注视墓园变迁。
很明显,哪怕旁边摆有宋不周多年前竖起的木牌,塞佛居民仍然避讳死亡命题,不过小天使养成的习惯通常会坚持下去,就像每到海边会下意识开展个人保护沙滩活动那样,只要步入墓园便会去教堂前静心祈福,扫除路面堆积的碎屑和落叶,如此做些简单维护。
但他不会擅自打扰其他人家,也知道他们或许不喜欢自己的靠近,于是不注视不触碰,每次打理好公共领域便会不声不响回到角落歇息。与周围视野宽阔、干干净净伫立在空地上的墓碑不同,宋不周为记挂的人选址时,特意选在斜前方榕树被风吹动能够轻轻扫过碑顶的位置,暖色斑驳交替,影子偏移能过悄然经过的位置。
下午四五点天色阴郁,榕树丝丝缕缕的气根如流苏随风摇曳,温柔缀过石碑,那里还摆放着不少鲜花饰品,而正在被凝视的是小时候某次过生日收到的礼物。
一个无论过了多少岁月仍然指着陆地方向的指南针。
曾有人将它交到自己手中,并许诺成年后一起出去乘风破浪看万千世界,两个深受幻想主义影响的男孩不顾因热情消退而解散的社团小组,独自在岛屿范围内玩起冒险游戏,从海滩礁石,天涯海角,到最后躲在教堂阴影处啃三明治。其中一个男孩捧着比自己拳头还大的食物心想,或许实现心愿的流星早已经降落在自己身边。
食之无味的三明治被放回帆布袋深处,宋不周寻找支点,背靠着墓碑反面席地而坐。
“这本书我终于可以借给你了,只是书签怎么找都找不到,实在抱歉。”
无回应。
同样沉默的他伸手接住飘落的树叶,将它夹到干净的本子里,还不禁自嘲了一下这略带做作的行为。
山风席卷,更多落叶掺杂花瓣飘向墓园入口。
那里站着两个气喘吁吁的人,他们确定以及肯定没有发生意外后才选择放轻脚步不去打扰,躲在栅栏外看到宋不周与邻居一家道别,又转身朝更远的位置走到另外两座墓碑跟前。
“其实,他很少来这里,”夏洛说完侧头一笑,“我有点欣慰了,秦医生你呢?”
“我只能看出来,他最近有在乖乖服药。”
“真的假的啊,这下我更欣慰了。”
到底不是适合闲聊的地方,两人坐在长椅上,安安静静关注着地势稍高一些的远处。
远山背景,绿意环绕,荒凉的地方倒更像是诗人或哲学家心向往之的地界,再结合此时站在画面中线上的单薄身影,既优美又忧伤,空气中浮动着一经脱口便会深入人心的故事。
树下,宋不周将遮住自己半张脸的渔夫帽摘下来攥在手里,弯腰细心整理被风吹得凌乱的物品,却顾不上自己凌乱的头发了,虽说每次长到一定地步都是直接拿起剪刀对着镜子剪剪,要多随便有多随便,可不被爱惜的每根发丝都听话得很,柔软顺滑的发质应是天生的。
说到与生俱来,目光转落。
宋不周的母亲唐溪拥有一头柔顺长发和一双如秋水般的眸子,但性格比起温柔有更多的干练张扬,是智慧美貌与主见的结合体,有份神秘的工作在陆地但这座岛屿对她来讲像是安逸舒适圈,所以未曾搬过家。再后来爱上需要长期出海的男人,哪怕身边的人全都不看好,唐溪依旧看得通透,做出了自己的决定。
他们并没有见过本人,外貌是通过照片留下肤浅印象,事迹更是道听途说。
“旁边的两个空白碑是?”秦恒侧头问道。
夏洛头都没抬:“他为自己留出来的。”
秦恒眼波闪动,视线再次抛到远处,嘴里小声重复:“为自己立碑。”
“没见过吧,宋老板事实上才是朋克领袖,我的偶像。”
“那另一位追随者不会是你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