为了看得清楚些,宋不周在逆风里眯起眼睛。
那个人除了头发和衣摆凌乱浮动,其余仿佛雕塑般定在原地,直到呼吸的白雾散去,他不慌不忙地抬手用钥匙欲要划开伤口,丝毫没有犹豫,淡漠的表情仿佛失去痛觉。
“疯了吗!!”
宋不周快步上前,所幸阻止得足够及时,只留下一道浅浅的印子。
他很少生气,温白开永远不温不火,但这个时候是真的怒然挂相,最憋屈的是有理由但又不充分,他没有立场教育一位称不上熟悉的人,可一想到前几次都是故意为之真的是完全无法理解,来书店玩又不是一定要挂彩才会被允许的事,这家伙的脑子里究竟在想什么。
对方也在震惊里还没回过神:“宋……”
灰狗极有眼色地溜之大吉。
宋不周不想思考也什么都不想听,闷头回到青苔将一路尾随的人关在门外,拉上窗帘一点缝隙都不留,打开台灯,潦草写完日记,关上台灯,浑身无力索性爬在桌子上心浮气躁地闭上眼睛。
外面的雨已经下起来了。
意识从朦胧到清晰,他用又酸又麻的手揉了揉眼皮,头重脚轻,不太稳当地站起来瞥见门口的位置有团执拗的阴影。
由于视线模糊,一时间分不清是脑子有问题的人类还是流浪小动物。
还是……会说人话的小动物。
“不要丢掉我。”
柳烬抬头看向推开门后站在门槛之外的人,确认不是幻觉,金色的瞳仁直勾勾盯着他,好像在凭空勾描轮廓将图案死死印进颅骨。
宋不周攥了攥拳,强行镇定下来,心中说服自己没必要跟一个才认识没多久的未成年发脾气,何况从现在的情况看来这孩子的心理不太正常……
他抬头看了看滚雷的天幕,将自己唯一的雨伞递出去,转身准备回屋。
却突然间感觉自己的肩膀被人用力箍住。
柳烬站起身左手撑在门上,整条右臂将人环抱,扣紧。
宋不周猝不及防间后背抵在少年的胸膛,进退两难,被迫感受呼吸起伏,感受他低下了头柔软的发梢扫过耳廓,颤抖着埋头,好像在经历最恐惧的事情。
心软,还是习惯。
都挺可怕的。
理性的天平不再公正,动弹不得的人放弃刻薄后选择长舒一口气掩盖心跳。
“进来吧。”
他又补充:“别再弄伤自己,我喜欢健康的小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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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现在还喜欢吗?”
记忆中的小狗早就长成了狼,处事方面更加游刃有余,只是心理层面不知该说有在好转还是更善于隐藏。
“我每天坚持健身,食谱都有专业人士调配顿顿营养均衡,除疤手术几年前出道时就做得非常顺利,你也亲眼见识过了,我现在的健康状态绝对能长命百岁。”
嗯,这个人该送去和夏洛一起说脱口秀。
为了逃避“喜欢不喜欢”的敏感话题,宋不周煞有其事地闷头收拾桌子,而旁边外表看上去十指不沾阳春水的人挽起袖子伸出手,自觉拦下所有收尾工作。
“准许我挂上正式的牌子,你每天都可以享受这种待遇。”
宋不周欲言又止,指了指窗外桥头。
淡淡留下一句:“记得垃圾分类。”
得到毫不油腻的wink回应,他笑了笑坐在桌前享受多出来的闲暇时间。
听着海浪的声音,随意从书架上取下一本书。他经常这样做,晚上无聊的时候会盲选阅读对象,青苔书店的三层是后备库房,里面堆满了书,在十一年前停止进货后来回来去已经换过四轮了。
实话实说,宋不周觉得自己到死之前都不一定能把这些书完整看过一遍。
可能?有点遗憾。
他忽然改变想法将书合上,拉开抽屉并从中取出一个信封,在台灯的昏黄灯光下眯起眼看信件内容。
在拥有手机之前为了维持书店诸多花销所接触的兼职工作都是通过书信往来,他说拒绝面谈,好像陆地上的人对这种不真诚的模式早已习惯,没有过多拉扯,一轮过后就有不少迷恋于丧系文学的杂志社蜂拥而至。
不过在步入29岁后,他需要筹备的事情不算多,但没心情也没必要继续为钱工作,所以很长时间没有处理信件了。
诸多问候挽留的信件下难得有新的出版社发来约稿,奖金非常丰厚,主题是“Warm Winter(温暖的冬季)”。
宋不周表情毫无波澜地将信纸塞回信封,他可以硬着头皮写春天、夏天、秋天,唯独冬天他实在是感觉不到任何温暖。
传统信件暂时放在旁边,科技化简讯接连传来,他拿起手机看到自己仅有的三个联系人,其中两个头像旁边都出现了红色点点。
点进去能看到秦大医生发来的两份养生文档一条烹饪链接,以及夏洛的八卦追击,“怎么样?”“哪个步骤了?”“趁这个机会将关系确认清楚吧。”“哇,两个小时了居然还没有回复!”“有人沉迷温柔乡不理糟糠之妻了”。
这词不是这样用的……
或许是被信息内容影响,宋不周托着下巴朝外面望去,粉紫色的路灯下有人在认真做垃圾分类,男人身高腿长,家居服也没能削弱与生俱来的贵气。
他和柳烬的关系禁不起思考,任何一方动了真心都是麻烦事。
解决这个麻烦最有效的方式就是远离后渐渐遗忘,天气预报后离岛的船增加了两个时间段,今日最后一班的船票现在还来得及购买,如果……
“嗯?”宋不周思路被切断,接起电话。
“在看我吗。”
“没有。”
“转正可以每天都看到哦~”
“……退订。”
电话意料之中无情挂断,柳烬被最后两个字逗笑,心情不错地刷了刷未读消息,为社长针对合作商的事宜提出善意的建议之后,继续回复心理医生的留言。
【柳先生,明天晚上的时间已经预留出来了。如果您正在推进那个想法,我诚心希望明晚可以放假。】
【会如你所愿的。】
在17岁的某次心理咨询过程中,知名心理师从细枝末节中窥探到宋不周的存在,并且巧妙地让被咨询者主动开了口。
事实是,心理师都没想到眼前的少年在讲起心上人时是那么……正常。显然一副陷入爱情中无法自拔的模样。
而爱情是很重要的情绪。
在女人惊喜于这一点时,柳烬继续眉飞色舞地讲出自己打算将人永远关在自己身边的伟大计划,让她笑容凝固在脸上,意识到过犹不及的危险。
加上成长过程中经历的个人创伤,眼前的少年就像一颗随时准备爆炸的行走炸弹,或多或少都会对他人造成破坏性影响。
为了将这段扭曲的感情引上正途,咨询时间连续好几次变成战略重组会议。
柳烬深呼吸调整情绪并在心中复习计划的最终版本,收起手机,朝青苔门口漫步。
“在看什么?”
宋不周不知道这人是什么时候走到自己身后的,慌张了一瞬。柳烬的视力很好,一下子看到信封上的出版社名字,马上夺过来仔细确认。
“他们一直给你寄信吗?”他问。
“没有,”宋不周道,“第一次收到,怎么了?这出版社跟你有仇啊。”
“嗯。”
“嗯?”
“深仇大恨。”
宋不周眨巴眨巴眼,突然想起头版头条中的标注:“可它是……”
“电影投资方,我知道。”
台灯微茫的光亮投进琥珀色瞳孔里,柳烬沉默了片刻,一贯具有攻击性的目光陡然收敛。
当窗外正对着的路灯也因老旧而熄灭时,他才半坐在工作台上伸手将桌灯一起按灭。
比想象中还要黑,月光被厚厚的云层遮挡,店中拥有彩色封面的书籍像是瞬间被裹进黑洞。
柳烬伸出手,轻轻抚住猫咪最脆弱的后颈。
过度安静与视物不清的情况下,两人都只能感受到打在脸上的呼吸,重现了电影中骑士与公主的道别名场面。
宋不周不解:“究竟发生了什么?”
“我现在想吻你可以吗?”
骑士不答反问,并且在结束虚伪的绅士作风后单手托着公主的后脑向自己靠近,直接吻了上去。
后者更加惊慌:“你被、被雪藏了?”这是他了解到的娱乐圈最严重的词汇。
柳烬挑了挑眉,忍俊不禁:“学了不少,不是,但也差不多。”
宋不周心想除了这些,其实自己还学会了拉黑举报屏蔽黑粉,关于投资方的新闻也是那时候了解到的,但,他刚想继续说些什么,被对方一个手势制止。
“愿不愿意再来一次阳台约会,顺便问一下宋先生喜欢什么颜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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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I want you I'll colour me blue.
为了你我会将自己染上忧郁的蓝色。
Anything it takes to make you stay.
费尽心思只为留下你。
Only seeing myself…When I'm looking up at you.
当我抬头望向你,却始终只看到自己。”
《Blue》在柳烬的手机里单曲循环。
宋不周像是成为了考拉怀中的树枝,被人从背后牢牢抱住动弹不得,双手捧着热巧克力奶站在二楼的阳台上眺望海景。
屋内壁灯休憩,窗帘浮动,放眼望去世界上貌似只剩下两个人。而几天前,他的世界里还只有纯黑色的天涯海角。
在宋不周同样的疑惑问出第三次的时候。
远处的海滩上出现不畏惧风雨的孩子玩仙女棒,刺目的亮斑不停闪烁,宋不周条件反射般转过身子,没成想对上一双更亮的眼睛。
“要不要猜猜我的行李箱中有什么。”
打哑谜的人发现观众不买账,自己给自己台阶下,弯腰从箱子外侧取出一个本子。
“地图册?”宋不周接过来翻阅,店里也有不少景观图册,但这么全面的还没有引进过。
“对哪里感兴趣。”柳烬的语气像是不带目的随口一问。
但宋不周并不觉得这是件随意的事,平静地合上本子:“没兴趣,我会一直在岛上。”
“可地图上并没有塞佛岛。”
宋不周看了看,还真是,但也不觉得意外:“大概是因为太不起眼。”
柳烬不置可否,将图册拿过来在人眼前缓缓翻动。
四季的风光从各个国家的标志性建筑中流过,最终停在白色与蓝色的干净天地,冰川,落雪,凝固的河流,细碎的浮冰,这个脱离寻常时间序列存在永夜的区域神秘壮阔,仿佛是世界的尽头。
极点,极致的寒冷,最适合凋亡。
“其实,我的行李箱是空的。”
“你今天说话有点艺术。”
柳烬莞尔继续道,只是语气比起亲昵多了不少理性冷静:“我每次购买返航的票都会选择最晚的班次,可明天最晚在九点半,那个时间我需要出现在电影节红毯上。”
电影节的事情宋不周是知道的,塞佛岛从一个月前就开始着手布置准备。可一向病态执着的人竟然认真做起了选择题,这在他意料之外,或者换个说法是他为他的犹豫感到开心,对于生来瞩目的耀眼明星去把握属于自己的人生才是走花路的重要一环。
“红毯和封闭拍摄,我相信你都能……”
“然后可能会离开。”
话音戛然而止,宋不周没理解,下意识重复:“离开?”
“或许吧,毕竟喜欢我的人有很多,想要毁掉我的人更多,在这次活动中有件事情赌输的话后果非常严重。”
“多严重?”
“小到一个电影,大到我的人生?说实话,还没有准确的概念,要看喜欢我的人是不是真心实意。”
“你是说粉丝吗?”
是吗?没人回答。
他好像在苦笑,宋不周意识到这一点的时候发现自己无法设身处地体会那个圈子的险恶,只是单纯想到眼下可能真的会成为两个人的最后一夜。
柳烬看出他的想法:“我会尽量解决得漂亮。”
宋不周点了点头:“需要给你奖励吗?”
说完就意识到不对但已经来不及反悔。
天气预报的预警时间早就超过,除了连低几度的徐徐凉风,雨水并没有如约降临,为了保护刚刚出院的病苗,柳烬关上窗户将人抱到床上。
“由于进化的原因,人类的大脑更看重即时奖励而不是长期奖励。”他笑眯眯地说。
宋不周眨巴眨巴眼:“嗯?”
“宋先生,你有没有听过一个说法,猫咪表达爱意的时候会连续眨两下眼睛,”逗猫真的很有趣,见身下的人又不由自主眨了两下,柳烬笑着说,“今天问了我三次'发生了什么',怎么不继续?”
“好奇心害死猫。”
“有个成语,叫死而无憾。”
“……”
一时间想不出该如何反击,宋不周飞速钻进被窝把自己裹成一团,然后紧贴住靠近墙壁的抱枕,冰凉的触感渐渐温热起来。
怀中忽然空落落的柳烬也变得畏冷,紧随其后钻了进去。
好像应该说些什么。
好像什么都不该说。
好像……没什么可说。
天花板倾斜的银色光线渐渐缩短,晴天娃娃在阴影中摇晃,仍然处于沉默的两人距离正在悄无声息地拉大。
一方在懊恼自己无法穿透墙壁的时候,另一方将人揽回原位并小心翼翼抵在面前的后背上。
他轻轻开口。
“挽留我吧,宋不周。”
安静了一分种。
“我没有那个能力,柳烬。”
父母、方弃白、邻居夫妇,他留住了哪个呢,“挽”这个字提前预设了成功的结果,需要的勇气与能量实在太大,像是一场白日梦是否走向麻木不仁的赌局,如果最终找不到愿望的回声,只会感到难以置信和痛苦罢了。
“你挽救过我。”
宋不周失笑:“手腕的伤还不至于到丢命的地步。”
“更早的时候,宋先生,”背后的人如呓语般说给自己听,“更早的时候你救过我的人生。”
灵魂飘忽不定的半睡状态下容易衍生出无数毫无关联的虚幻的想法。宋不周抱着膝盖,在舒缓的音乐节奏中犯迷糊,脑海里听到的最后一句话变成另外一种语言,难以理解。
“I know you're seeing black and white.
我知道在你的世界只有黑与白
So I'll paint you a clear-blue sky.
所以我想为你画一片清澈的蓝天
Without you I am colour-blind.
如果没有你我将分不清色彩
It's raining every time I open my eyes.
只要睁开双眼便是大雨倾盆。”
《BLUE》再度播放至尾声。
他想,人和人的差距不仅是黑白与彩色,还可能是深渊和星辰。
当一颗流星陨落在没有星星、乏善可陈的夜空中时,宋不周安静转身,指尖触碰卷曲的金色发梢。
所有乱七八糟的想法最后化为一句彼此都听不清的道别。
“再见,柳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