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上主任查过房,安排护工将杨雅筠从ICU转移。
杨雅筠口鼻套着呼吸罩,半张脸都被绿色面罩遮盖,只剩下一双呆滞的眼睛,直勾勾盯着天花板,无视顾昀秋关切的询问。
顾昀秋没得到回应,护工安慰他或许是病人状态不好,没办法给出反应。
他退到病床后,眼睁睁看着杨雅筠被推走。
魏言适走上前,关切地说道:“可能伯母太累了,咱们跟上去吧。”
顾昀秋揉了把脸,心里冒出无数个猜测,最终在杨雅筠万念俱灰的眼神里寂灭成灰。
他点点头,抬脚走向普通病房。
“病人现在需要静养,家属最好保持安静,不要问病人自杀的原因,不要刺激病人情绪。”医生掀开杨雅筠眼皮查看一番,在病历本上写下病情,“暂时是没发现问题,你们不用太担心,到喂药时间按下床头服务铃,护士会过来辅助喂药。注意脚下电线,不可移动仪器。供氧机里的水消耗完了也要及时叫护士添水。暂时就这么多,有后续我会跟进。”
“多谢医生,病人晚上可以进食吗?”
“安排护工喂点流食,大概喂半碗就够了。”
“好。”
护士给杨雅筠插上仪器导管,推着治疗车离开病房。
病房顷刻间只剩下仪器运行的声音,顾昀秋走上前,抚摸着杨雅筠鬓边的白发,“妈,你要不要喝水?”
杨雅筠终于转动眼珠,静默看着顾昀秋,一瞬间眼圈涨得通红,她急促地呼吸,面罩一瞬间被水雾模糊,她翕动着嘴唇却说不出一个字,充满热泪的眼里满是自责。
巨大的悲哀笼罩在顾昀秋身上,他跪在床边,不敢压在杨雅筠身上,虚空搂住她,额头抵住她的额头,“不用多说,我懂,我都懂。”
那些欠疚、遗憾、劫后余生的欣喜,他都懂。
魏言适悄悄退后,不忍看这副悲怆的场面。
杨雅筠动动手指,示意顾昀秋起身,她皱起眉,苍老的皱纹集聚,什么情绪都有,唯独没有责怪。
她不怪顾昀秋,即使缺席了大片空白,独自在疗养院度过的那些时光,她也不怨。
“我不能原谅自己,就让我在这里跪着吧。”顾昀秋难得执拗地拒绝,决绝地跪在床前,脊梁一如既往地笔挺。
“起来……我有话说。”
杨雅筠终是不忍看顾昀秋自责,她奋力推开面罩,“你起来说话…妈、妈再戴上面罩。”
“您别开玩笑!”顾昀秋吓得站起来,七手八脚地给她重新带上面罩,顾昀秋沉下声音,看向魏言适,抱歉地说道:“言适,你先去吃饭吧,我这里有点事要谈。”
“好,要给你打包吗?”魏言适收起耳机,走到病床前和杨雅筠打了个招呼。
“不用管我了,真是不好意思没能陪你。”
“这都小事儿,你和伯母慢慢叙旧,有事电话通知我。”
“路上注意安全。”
“回见。”魏言适摇摇手,乖乖离开。
顾昀秋收回视线,垂落在杨雅筠脸上,柔声询问:“妈,有什么事情是让你不惜放弃我,也要选择用这种方式报复的呢?”
“秋…秋秋,让妈妈看看你。”
已经很久没人叫他小名了,顾昀秋缓缓弯下腰,把脸凑到杨雅筠面前,在她凝视他时,他同样也在揣摩着她。
太久没靠那么近,他都快忘了,母亲眼角那块儿有颗痣,在悲伤氛围下变得格外显目。
小时候犯了错,母亲垂下眼训斥他时,那颗痣便会张牙舞爪地冒出来。
“妈妈,我不能没有你。”
“我也不想这样做的。”杨雅筠的声音隔着一层阻碍听起来并不真切,给人一种此刻置身子宫内部,隔着羊水和世界交流的错觉。
“……”
杨雅筠眼眶红的淬血,她语气飘忽,字字泣血:“可更让我不能接受的是,我的儿子,为了我…给人赎罪,失去自由。”
“什么?”顾昀秋睁大眼,心神俱颤。
“我不求我的儿子事业多么成功,更不在乎你赚多少钱,有没有混出头。我只希望你活得堂堂正正,不为任何人委曲求全。”杨雅筠伸出手,努力够向顾昀秋,奈何距离太远,她伸了又伸,最终还是放下。
那段距离,好过咫尺,远堪光年。
“你知道当我听到我的儿子,为了保护我变得面目全非的时候,我心里有多痛,妈妈活着就是个累赘,我一直在拖累你,我从未承担起母亲的责任,像我这样低劣的活着,倒不如畅快死去,一了百了。”
“不……如果连你也离开我,我在这个世界上就再也没有停留的理由。”顾昀秋轰然跪倒,单薄的背脊摇晃不停,脑袋失去支撑,他掩住口鼻,眼泪早已渗透指缝。
父母在,不远游。要是父母都离去,这株浮萍又该在何处落根。
“你不需要为任何人停留。”
不同于顾昀秋的崩溃,在生死尽头走了一遭,杨雅筠淡然地移开视线,她换了口气,继续说:“那天我太冲动了,仔细想想我的儿子不可能如他们所说的难堪,我应该和你聊聊的。这件事翻篇吧,无论你和许家保持什么样的联系,都尽早断掉,就当是为了我,好吗?”
顾昀秋心情平复下来,他仰起头,认真而虔诚地点头,“放心吧,我不会再放任自己浑浑噩噩活下去。妈妈,那天下午许家人和你说了什么?”
“一伙人冲到我房间,指着我鼻子开骂,说我老不死的怎么还不去死,连儿子都管教不好,上赶着给人当小三,拆散了余家和许家的联姻。还说你被包养,靠卖身上位……”
手背的输液管开始回血,大段的红色阻断了杨雅筠的话,她顿了顿,松开紧握的拳头,再也说不下去了。
场面太难堪了,顾昀秋当场懵在原地,脸上火辣辣的,仿佛被人连扇几十个耳光。
“妈妈,你不要相信……”顾昀秋动了动嘴,连辩解都不知要从哪里开始。
“不用说了,你不可能做出这些事,我不会怀疑你的品行。”
杨雅筠心脏传来不适,她捂住胸口,忍住内里的痛苦,温和地说:“我见到许港的父亲了,他也坦白了当年的事情和咱们家无关,老顾并没有收建材商回扣,实际是老顾的对家在暗中作祟。总之,你不用再在许港那里赎罪了,你是无罪的。老顾已经因为自己犯的错付出代价,他的罪孽与你无关,你应该开始自己的人生了。”
“你见过许清渊了?”顾昀秋不可置信地瞪大眼,今晚受到的刺激太多,他是不是精神恍惚了?否则,怎么会听到这么荒唐的话。
“嗯,许港的父亲。我对这人有几分印象,他当年是老顾的下属,老是来咱家走动,有个儿子比你小七八岁。我倒是没想到许港这么报仇心切,竟然把许家破灭算在你头上,真是农夫与蛇,救了家白眼狼。”
顾昀秋快要维持不住面上的镇静,如果许清渊还活着,他和许港这几年的纠缠算什么?
他的自卑、怯懦、羞愧算什么?许港对他的报复、羞辱、防备又算什么?
去他x的狗屎人生!
顾昀秋不可遏制地生发出要复仇的心情,他恨许港,恨许清渊,恨每一个身处局里,调戏他、取笑他、等着看他笑话的每一个人。
他们怀着最恶劣的心思拿他取乐,骗了他十几年,最后逼死杨雅筠,逼死他全家。
顾昀秋用了全身的定力哄着杨雅筠睡下,打发走魏言适,独自一人穿梭过热闹街区,缓步回到酒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