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洪子将茶碗往旁边一搁,在舌尖舐了舐茶水的余香,这才慢条斯理地道:“咱家公务繁忙,没有时间在这里同你们闲罗唣。嗯,川南永宁道新进京一个后生,是咱家的同乡。贵府门路甚多,便给他在不拘哪个府衙里谋上一份差事,我看——不算是难事罢。”
贾珍笑道:“公公既肯开尊口,便是看得起我们了。即便是难事,我们也定要搏上一搏,才不算辜负了夏老爷和公公这些日子以来的提点。”
他说着便一招手,一个机灵小厮见机得快,立即捧上一只托盘来,盘内是银票。
贾珍取过银票,挥退小厮,恭恭敬敬地亲自奉上道:“公公往来辛苦,这里是我们的一点心意。您是见惯好东西的,我们小门小户的寻常东西不敢污了您的眼睛,只好拿些散碎银子充数。这也实在没有多少,只预备孝敬您喝茶吃点心的。”
他的话说得实在恭敬谦卑。
他口中所谓的“散碎银子”也足有八十八两,这些钱要供寻常百姓家吃喝几年也尽够了,他却只说是为喝茶、吃点心。
小洪子深深地看了一眼贾珍,他为人倒是乖觉,知道内监携带银两不便,此处预备的都是通兑的小额银票。
他将银票捻了捻,跟着便收入怀中,不咸不淡地道:“看不出,你倒是个懂事的。”
他也并不告辞,径直起身来便向外走去。
这趟差事办得当真简单,前后坐了差不多只一盏茶的工夫,替自己人谋了差事,又白得了八十多两银子的孝敬。
一句省亲的事也不曾问、不曾提。
贾珍和贾琏一路将小洪子送到大门外,看着他骑马扬尘走远了,才一前一后回转府里来。
看四下里无人听见,贾琏忍不住埋怨道:“珍大哥哥好糊涂!若是那夏太监亲自来了,又或是戴太监,那也罢了,都是圣上跟前儿的红人,又有这些年的交情在。这条小阉狗又算得个什么东西?他才吃了有几天皇粮,三天两头寻着由头儿便来作威作福,也配咱们那样待他!”
贾珍但笑不理,依旧迈着四方步,走得甚是气定神闲。
两人仍回到厅里预备继续合账。
贾琏还未顺过气来,只顾瞪着眼睛长吁短叹,半天也没将单子拿出来。
贾珍摇头笑道:“你好歹也在外头办了这么些年事,怎么如此沉不住气!”
下人正给二人换过茶来。
贾珍闲闲地撇着茶,一面向贾琏道:“这阉人虽无甚品级,却离贵人们甚近,他又是这般的糟烂人品,若是不将他哄好了,由着他往贵人们耳朵边上说些有的没的,管他是有心还是无意,容易便把咱们家多年的经营都抹煞了,何苦来哉?那夏太监、戴太监面上对咱们是好,可内里还不都是一路货色?要钱、要东西的时候可是半分也不手软。况且,他们背地里是如何,咱们又从何处知来?简狗如此行事,是否有他们的授意,也未可知,再有……”
贾珍将茶盏搁下,拈着颌下短须,这才露出轻蔑之意,笑道:“哼哼,想这姓简的能服侍了几年,他那绿豆眼里认得几个贵人,还给我们论起‘伴君如伴虎’来了。他哪里知道,并不是只在眼前儿伺候的才叫‘伴君’。须知这‘普天之下莫非王土’,谁人不是仰天子鼻息过活?哼,要敷衍他,总归不过是赔上我们几张老脸,多赔一两句小心,再填些银钱,也就罢了。任他那点眼皮子,能见过什么好东西了,能有多难为呢?这些打点的钱,总是不能省的。”
贾琏心里虽是明白,但他娇生惯养长大,出有心腹仆从捧着、入有美妻佳鬟哄着,便是外面的人,谁又不看他祖辈面上,多少敬着他琏二爷三分?
他何曾又如这些时日一般,受一个断了根的太监的气,被他呼来喝去、并受了这许多白眼。
贾琏心里仍旧不自在,闷闷地道:“那也不能拿那‘云南金瓜’给他喝去啊。咱们家里统共得了那么几撮,装在那汝窑小罐子里,整日用鹅黄缎子托着供在老国公灵前。那样金贵的东西,你偏就拿那个来,回来若是教老太太知道了,还不揭了你我的皮呢。”
贾珍好整以暇地理着颌下的须子,笑道:“我说他眼皮子浅,没见过好东西,你怎么也跟着糊涂起来?那哪里又是‘金瓜’了,就是普普通通一碗‘普洱’,还是我早上叫他们收拾茶饼时扫下来的些碎茶——他今儿要是不来啊,我早让人拿出去埋在花树下当肥料了,啧,倒是便宜了他。”
贾琏听说,顿时从头到脚都舒坦起来,不由得大笑起来,连连称妙。
贾珍笑道:“琏二爷,这回咱们能接着办正事了么?”
贾琏忙从靴筒里取了单子出来,找到刚才对到的所在,笑道:“总是哥哥高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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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处精致的府宅内,一个身姿如竹的少年正在廊子下头负手立着,望着中庭青翠欲滴的芭蕉默默出神。
他等了约莫有一炷香的工夫,身后水阁的房门终于开了,一个少年端容走出来。
一瞧见外面候着的人,少年脸上的正经顿时松懈下来,又变成了寻常那个惫懒的样子,一拍好友的肩膀,笑道:“走罢。”
这两人正是孟闻渊与越潜。
两人一齐向外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