许是天意不许岑青云命绝于此,古刹后院荒草丛生,其中竟有大片侧柏,那赫迦陵将草药嚼碎了敷在岑青云侧腰处,不消多时她便醒转。
她靠坐在地上,血污了半边衣袍,幸而有贴身的护心软甲挡着,不过只是伤了皮肉,眼下既止住了血,便也算不得甚么。那赫迦陵跪坐在佛前,仔细叩拜再三,才侧过身,对岑青云道:“值得么?”
方才他为她上药,只撩开半截上衫,目下便是数不清的累累伤痕,一道接着一道,新伤叠着旧伤。双十年华的女儿家,莫道金尊玉贵,便是最平常不过的农户商门,也断不至叫自家儿女到了这等搏命的地步。
岑青云却反问他:“何谓值?何又谓不值?”
那赫迦陵先是一愣,而后又忆得她说起与安西军的昔日恩仇,眼中愤恨地竟像要吃人。安西军久居西塞,轻易不曾出动,若说起恩怨——
那便只得十年前的一遭。
梁军困守嘉麟县,滴水成冰的时节,斥候一队接一队地派出去,所离最近的安西军却固守不动,以致梁军四面无援。嘉麟城破后,西突厥军屠城,所过之处,瓦砾不存,寸草不生。
那赫迦陵猛地起身,三步并作两步地冲到岑青云面前:“你姓岑?”
岑青云只答道:“是又如何。”
她深吸一口气,扶着墙起身,背对着那赫迦陵,褪了上衫,将燎过的刀刃往伤处一贴,这一块血肉立时便被烫出一道红痂。她洒了一把药粉上去,装若无事地穿戴好软甲与外袍,正欲提了刀便往外头走,却被那赫迦陵拉住。
他撩起袖子,露出右臂上一个浅浅的几不可见的齿痕:“那年你与你阿父北征到此,于王帐受降时,救下了一个快被马鞭活活抽死的逃奴。”
“是你教我说你们的中原话,你说咬下这个齿印,便是啮臂为盟。可是你食言了,你没有认出我。”
岑青云这才仔细端详起他,怪道她从见他第一眼时便觉熟悉,原来竟真是从前的旧相识。
她推开那赫迦陵拉住她的手,道:“从前救你,不过是我阿父做惯了善事,并不奢求果报。旧时盟约,不过孩童玩笑,你自也不必当真的。”
那赫迦陵见她是铁了心的要去寻人,情急之下只得喊道:“你当那安西军为何而来?你当我又为何抛开家仇国恨只顾仓皇逃命?此事牵扯太广了!”
岑青云半只脚已跨过了门槛,听得他此话,顿步回首,问道:“你自有你的仇,我只为寻人。”
那赫迦陵却道:“你当真以为你寻得到他吗!”
昨日夜半时分止了风沙,天上便落下不知是雨还是雪来,此时雨雪在半空团成豆粒大小的冰坨子,被北风裹着直往人脸上扑。那赫迦陵走到岑青云面前,抬起胳膊,勉强为她遮去半身风雪。
“我只是替你觉得可惜,可惜你受伤至此,却不曾有一双明白的慧眼,瞧不出自己的枕边人,竟然是比豺狼还要狠毒凶恶。”
自焉支山一战后,安西四镇与西、伊二州尽归西突厥之地,安西军只得退守伏俟城。朝廷并无用兵之心,然此处天高皇帝远,辖下诸阵竟有“只闻安西不知梁”的说法,宣宗这些年却也不曾裁撤这一支军队,天长日久地养着,倒不知要空耗多少粮饷资财。
岑青云与那赫迦陵各驱一马,日夜不休,终在第三日拂晓时分赶至伏俟城,城中四处皆有安西军值守,为恐惹眼,二人只得乔装一番,混入坊市之中。
二人挑了处茶摊暂且歇脚,岑青云见着往来一二的安西军,袖中的手握紧擘张弩。那赫迦陵看了她一眼,按住她的胳膊:“城中安西军足有千百人,不能在这里动手。”
光城中便足有千百数安西军,遑论现下东西突厥势如水火,伏俟城便在平金山脚下,实属咽喉要塞之地,三方皆有重兵驻扎于城外。
这厢若是叫她闹了起来,泄露了身份,只怕更是没法活着走出城了。
岑青云饮了一口热茶,道:“我自然知晓,只是现下虽知他们一行在此城中歇脚,却并无实际的去处,难不成要挨家挨户地去搜?”
那赫迦陵却不语,待得一壶茶吃尽了,他方起身,拉着岑青云于街巷中七拐八绕,终至一无人处,他从怀里掏出一柄骨笛,轻吹了两声。
而后远处竟传来此起彼伏的鸟鸣声,众鸟欢悦齐鸣,渐而汇在一处,那赫迦陵又吹了几声笛子,群鸟才各自散去,不知飞往何处。
岑青云用瞧稀罕物的眼神去瞧那赫迦陵,他只是笑了笑,道:“阿妈说,我出生时,凡是草原上能见的鸟儿,皆是衔羽而来,久久不散。迦陵鸟,是我的名字。”
那赫迦陵将笛子挂到她颈上,道:“送给你,往后只要听见远处鸟鸣,我就知道,是你在找我。”
不过须臾之间,方才散去的鸟群便又在不远处徘徊,那赫迦陵攀上一旁的树,眯着眼瞧了半晌,才瞧清那是城东的一处院落。
入了夜,二人换了不起眼的素袍,扮作行商的模样,只在那院落的侧角门处歇下脚。不消多时便有人来赶,穿着家丁模样的衣裳,却生得一张突厥人的脸,岑青云三两下了结了,从这人身上翻出一枚令牌来。
有了这令牌,二人入院自是一路畅行。此处虽有三进院落,前院与中院却都无人,只通向后院的抄手游廊上一行十数个护卫,多是突厥人,间或也有中原面孔。
岑青云只得与那赫迦陵分道,那赫迦陵做出些动静将人隐去前院,她身手好些,一人潜入后院想也不是难事。岑青云一路砍杀了三五人,正提了刀跨进院里,便觉颈上一凉。
她竟不知身后何时站了人,这人在她眼皮子底下竟也能如此悄无声息,还能横了剑在她颈侧。她不敢回头,只是闭上眼,心里求告再三,却在听到这人的声音时,彻底死了心。
“你不该来的。”
岑青云将刀抵在地上,几乎是将整个身子都靠在刀柄上,才堪堪能站直。她深吸了一口气,才道:“我此行本为护送公主和亲,公主无端被劫,我难逃其咎。”
她带着认输一般的坦然笑了一声:“你是真的不愿我来此吗?留下充作线索的耶悉茗花,一路指引我来伏俟城,见我救了那赫迦陵,又不惜鸣镝示警。白天鸟群纷飞,任谁看了也觉奇怪,这院子却并无重兵把守,我单枪匹马竟也长驱直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