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们看起来很高兴。”
“是啊,毕竟是很久没见的亲人。”
“见到那孩子笑起来真好。今天早上,要走的时候她还很难过的样子。她一定很喜欢那位曲秋茗小姐。”
“的确。”
“那位小姐看起来也很难过,没什么精神,冈田小姐也是如此。”
“的确。”
男人的手指点点船舷,若有所思,“毕竟……她们还有别的事情需要考虑,内心沉重是在所难免的。”
“哦,对,是的。我也听说了,昨天——”
“别在这说,莉迪亚姊妹。”
阿瓦罗神甫低声嘱咐,伸手示意她别继续说下去,目光瞥向一旁的两人,“那一位懂得我们的语言,那孩子还不知道情况。”
“哦,是的,神甫。”
少女倚靠着船舷,点点头,也望着那两人。
望着她们脸上的笑容。
“她们也会有美好的明天吗,神甫,她们也会有属于自己的未来吗?无论如何?”
“我相信会的,无论如何。”
“她们要去哪里呢?会始终和我们同行吗?”
“我想这应当由她们自己选择。”
阿库玛看着自己的妹妹摆弄着那架七弦琴,微笑。诺玛说这是那位少女朋友送的礼物,说已经会弹了。但是看起来并不会弹,拨弄着琴弦,调整着琴钮,但是发出的声音似乎还是不尽人意。这确实是陌生的乐器。
为何不弹自己的琴呢?
阿库玛心想,为何不弹那架一直伴随的班卓琴?或许毕竟是小孩子,总是会对新奇的事物更感兴趣。
她也很感兴趣,很想听听,这陌生的乐器会奏出怎样的音乐。
微笑着等待,阿库玛察觉到身边有人接近。回头,看见那个白人祭司走过来,从旁侧又拽来一个木桶当板凳坐下。
男人没说话。
手中捧着厚厚的经书,目光也望向诺玛。
也在等待吗?
这一位也是朋友吗?
对面,琴音依然断断续续,单调地重复让人有些不快。
“祭司?”
阿库玛先开口,打破两人之间的沉默,语气一贯的低沉。
男人望向她。
“祭司?嗯……对,的确。”男人向她微笑,点点头打招呼,“阿库玛?”
“是的。”
她能听懂对方的语言,从一开始就可以。为什么?怎么能?她自己也不知道,“我没见过你,我曾经见过一位白人祭司,你不是他。我记得他已经死了。”
“的确,您说的是我的前任。”
“他不是好人。”
“的确。”
男人伸手按了按眼睛,保持微笑,“您很熟悉我的语言,这样很方便我们交流这很好。您是从……海对面的那片新大陆上学来的吗?”
“对。”
其实不对。
“这样,这样。”对面人点点头,“说回来,您没见过我,的确。我还未向您做自我介绍呢,敝人乔万尼·阿瓦罗,原是难波城教堂的本堂神甫,今天才刚刚离任。”
“我去过你们的教堂。”
“对,我听说了。”
这个名叫阿瓦罗的祭司用手轻轻拍打着经书的封皮,阿库玛看着他垂在身前的十字项链,等候他接下来的话语,“那么,说回正题,阿库玛小姐。我相信您对自己现在的处境有很多疑问,我想先问您几个问题。”
“说吧,阿瓦罗祭司。”
“您是否知道这艘船要去往哪里?”
“它在向西走。”
“对,它要去这个国家的西边。我们现在身处的这个国家叫日本,它在您故乡的东边。日本的西边一带区域叫做九州,那里有很多和我一样的西方人居住,我们要去那里。”
“我知道,诺玛已经告诉我了。白皮肤威斯克斯告诉她,她再告诉我的。”
“哦,威斯克斯船长……这样。”
男人看起来若有所思,又问,“那么,您知道您和诺玛为何要去那里吗?”
“不。”
“请让我对您说明。您和诺玛最初是跟随威斯克斯船长来到日本的,船停泊在这个国家一个叫难波的城市,也就是我原任本堂神甫——祭司的地方。您说您记得去过我们的教堂,是的,当时您和一些本地官差产生了冲突,您还有印象吗?”
“……我不记得。”
印象。
“也对,因为您当时生了重病,神志不清。大约半个月,十五天前的事。您后来从教堂上摔了下去,摔断了一只腿,然后逮捕被关进了监狱,直到四天前才被释放。但是本地官府要求您离开难波,不允许您继续在那里逗留。所以今天早上我们将您和诺玛接上了船,要带您去西边的那个地方。”
阿库玛听着他的叙述。碰了碰自己的右腿,感觉不到什么,并不痛,肉眼可见也无伤痕,左腿同样如此。完好无损的双腿,只是长久躺卧所以无法自如运动,只要再多用一些时间适应锻炼,自己就能恢复如初。
腿曾经断过。
十五天前的事。
已经痊愈了。
为什么?怎么能?
她自己也不知道,她也不太想思考这个问题。不太想回忆,不太想记起那段朦胧的过去。
“过去的四天我在哪里?”
“您在我们教堂的附属医院休息,您一直昏迷。”解答,“您的朋友,冈田片折小姐为您争取到了这四天的养伤时间,坚持等您的身体基本康复了再行动。”
她现在身体确实已经康复。
心智呢?
过去的记忆如同一团迷雾,其中不知隐藏了多少想起就会令自己害怕的往事。
若有任何知道过去的人在这里,说更多过去的事,自己是会希望听到还是不希望听到?
“冈田在这吗?威斯克斯在这吗?”
“不,她们不在。她们还有商务事情,暂时还不能离开难波。”
男人说,“但今天早上冈田小姐来送您离开了,嘱咐了许多需要注意的要点。我想她们很关心您,她们是您的朋友。”
冈田,或许。至于白皮肤威斯克斯?
虽然背上的伤疮已经愈合,但她还记得那一顿鞭子。
可为什么?
同样的问题又向自己询问一遍,答案依旧……模糊。
总之,她们不在。了解自己过去的人不在。
“希望您不要介意我们在您上船后将您绑起来。因为您一直昏迷,先前病发时还有过伤人的行为。我们担心您会伤害这船上的人,或者伤害您自己。安全起见,您也能理解吧。”对面的人继续说,看着她,“不过,现在看来您已经恢复理智了。我认为以后也没有必要再限制您的行动。”
她以前做过伤人的事情?
印象。
又是往昔的印象。
过去究竟是怎样的?
她思考。
就在这时候,突如其来的动静打破了两人之间的沉默。或许是从远处的海面上迎来的一阵巨浪,船猛地颠簸了一下。那一直站在船边的少女,低着头,手扶着脑袋,这时一下没维持住平衡,险些摔倒在地。
祭司回过头望去,然后起身向少女靠近。
“没事吗,莉迪亚姊妹?”
“没事……神甫。我刚才……嗯……我感觉头好晕。”少女按着额角,精神不振,“或许我确实需要一些嗅盐……嗯……这船晃得太厉害了……”
“到船舱里躺一会应该会好些。”祭司扶住少女的胳膊,帮助她维持平衡,带着她朝船舱走去,经过阿库玛身边时问候一声,“阿库玛小姐,我的同伴身体不太舒服。我得暂时离开片刻,失陪。”
阿库玛看着他们,点点头。
“您和诺玛在这里没问题吧?若有事……就让诺玛来找我,她知道我们的住处。”
阿库玛再次点头。
“我很快回来。”
男人说。
“见笑了,阿库玛小姐。”少女有气无力地朝她招手作别。
她看着这两个人离去的背影,一言不发。
看他们消失在通向船舱的门板后。自己先前也正是从那一扇门上甲板的。
阿库玛环顾四周。
甲板上还有几名水手在忙碌,也同样还有几名水手在聊天休息。
都是陌生的人,相貌各不相同。有的年轻,有的年长。有的黑发,有的金发。有的穿衬衫,有的着背心,当然较多的光着膀子。有的皮肤发白,有的皮肤泛黄,当然也较多的在海上,因长年风吹日晒而黑得发亮。
这个陌生的世界。
这艘船向着陌生的方向航行。
最终将停泊于一个陌生的国度。
那里也会有更多的陌生人。
至于自己呢?
身边唯一熟悉的家人呢?
她要去哪里?
她们要去哪里?
过去的一切很陌生,未来也同样如此。
阿库玛抬头望天。夕阳早已沉入海中,晚霞也已燃烧殆尽,头顶的天空已是深蓝色点缀繁星,一弯月牙隐没在云层背后。
入夜了。
茫茫天地,未来要去向何方?
耳畔一直响着陌生的浪涛,伴随着陌生的琴音。
“阿库玛,阿库玛!”
熟悉的人此时开口,让她回过神来。女孩兴奋地抬起头看着她,“我准备好了。音现在调准了,我可以——神甫和莉迪亚姐姐呢?”
抬头才发现少了两个观众。
“那位姐姐身体不太舒服,阿瓦罗祭司……神甫带她去休息,很快回来。”
她说。
“那,那你听我弹琴吧。只有你听。”女孩坐在地上,将那陌生的异国的琴端放在盘起的腿上,双手搭着琴弦,满怀期待地望向她,“只有你听也好。”
“我听着,诺玛。”
阿库玛轻轻微笑,回答,“你要弹什么?我们的民谣,我们的故事?”
用这乐器吗?弹起来会怎样?
“……这次不。”
诺玛想了想,摇摇头,“这次我要弹曲秋茗和夏玉雪家乡的一首曲子。”
陌生的曲子吗?
她想。
无论如何,只要是眼前这孩子在弹奏,自己当然会乐意去听。无论陌生或者熟悉。
“什么?”
“夏玉雪教过我该怎么弹。”诺玛说着,低下头开始点着琴弦,“曲秋茗也给我弹过这首曲子,今天早上还弹了呢。我还记得旋律,大概……差不多。”
反正也听不出任何区别。
她想。
毕竟是陌生的。陌生的,那么对自己来说,无论如何,听起来都会是好的。只要是眼前的诺玛在弹奏。
“这首曲子叫做《流水》,听,阿库玛。”
她听着。
从那远处的高山之上,密林之中。某一处岩缝,某一汪泉眼,某一处积雪起源。
涓涓细流滋润土壤,细细地隐没于青草乱石之间,不为人所见。
只是隐隐约约地,悄无声息地流淌着,向下。
零零散散地,这一处,那一处。
断断续续地,这一点,那一点。
各自有各自的轨迹,各自的道路。
然而沿着山坡,沿着沟壑流淌,慢慢,或早或晚,发现了彼此的存在。
于是不再孤独,于是彼此交流,融为一体。
共同汇聚成小小的溪流。
一路上有多少险阻?在阳光下消逝,在土丘旁蜿蜒,在石堆间跳跃,在枯木两侧分道扬镳。
有的就这样离开了,从此不再见。
有的,依旧在一起。
亦有久别重逢,各自经历炎凉后,又是殊途同归。
一路上又有多少风景?细雨带来了新的同伴,落花点缀了别样的色彩。林中的飞鸟在其身边小憩啜饮,山间谋生的人,偶然遇见了也会停下脚步,放松疲惫的身心,踏入水流,静静地矗立其间,目送其远去。
继续奔赴前程。
去往何方?
再向下,遇见更多的同伴,送别更多的故人。再向下,走出密林,经过荒野,终于在平原之上化为一道长河。
外面的世界有多宽广呢。
天是如此之大,如此之蓝,阳光如此灿烂。
大地如此平坦,形形色色的万物生灵,为其所见。
水中,鱼虾游弋。
两岸,牛羊迁徙。
平原上的人们,从四面八方,来到这河边,围绕着,团聚着,共同建立起一座座村庄,一个个部落,休养生息,安居乐业。
好一片祥和景象。
但这里就是旅途的终点吗?
也不是。
不。
还要继续,再向前。
再向前,会去向何方?
河面渐渐变得宽广,河浪渐渐变得强劲,河底愈深愈远。
继续,奔腾着向前进。
共同向前进。
前方又会是怎样的世界在等待?
流水最终要去向何处?
阿库玛望着夜晚的汪洋大海,倾听身边人的弹奏。
这确实是陌生的乐器,弹奏出的是陌生的曲调。但她能听懂。无需疑惑,无需询问为什么,怎么能。就是可以,因为只要用心去听,便可自明其意。
她还想听到更多。
但是,琴声停下来了。
还未结束呢。
还有未来。
“……后面的我确实不记得了。”诺玛抬起双手,看着她,不好意思地笑一笑,“我只能记得这么多了。好听吗,阿库玛?”
“好听。”
阿库玛回答,报以微笑。
“我听过夏玉雪继续弹后面的,后面的也很好听。”女孩说着,抚摸着琴,“如果能让你听到就好了。”
她没回答。
后面呢,她似乎也能够想象到。抬起头看着眼前的景色,也不难想象。
但,这就是流水的结束吗?
也不是。
这汪洋大海又要去向何处?浪花和潮汐,又要将她们带向哪里?向着西边一直而去,最终会怎样?会有最终吗?
或许无论有没有都好吧。因为彼此在一起,彼此已共同融汇成这无边无际的海洋,与其他的江河,其他的流水一起,融入同一个世界。
那么,或许不必担心,不必害怕,也不必恐惧。
因为无论去向何处,都有同伴,都有亲人,都有朋友相随。
需要怀疑吗?
阿库玛心里想着,然后看见诺玛站起来,望向船舱口。
一个去而复归的人的身影出现。
“神甫!”
女孩用发自内心的善意问候。
“是,我回来了。没离开很久,是不是?”
那白人男祭司,阿瓦罗神甫对女孩点点头,用他的语言回答,重新走回她的身边,坐回原位,看着她们二人,还有那一架琴,礼貌地微笑着,问,“……我错过什么了?”
“没什么……神甫。”
阿库玛看着他,语气平静地说,“你的同伴还好吗?”
“还好。”神甫点头,“谢谢您的关心。这是她第一次坐船,多休息一会就会好的,以后会习惯的。”
她也只是点头,没再多问,继续看海。
一阵海风迎面吹来,带着凉意,让她不禁打了个寒颤。
阿库玛朝自己的妹妹招一招手,让诺玛靠近一点,然后握住那只小小的手。握着感觉会好一些,感觉很温暖。
有熟悉的人在身边陪伴,很好。
这样无论前途如何都很好。
沉默着,看夜晚的天空,最后的晚霞也消散。
船上点起了明灯。
海风呼啸,浪涛依旧不停歇,带着船,去向一片她未知的土地。
去向未知的未来。
“……阿库玛小姐,既然我们现在可以自由交流,我有个问题必须要问您的意见。”
文绉绉的话。
“问吧,神甫。”
“如您所知,这艘船将会在日本西边,九州岛停泊。若您愿意的话,我会安排您和诺玛在彼处休息一段时间。请不必担心饮食起居问题,我作为神职人员一定会尽力为你们提供所需的帮助。”
“我没意见。”
“那就好,那么,您和诺玛,你们以后打算去哪里?是一直留在那个地方,还是说,您更愿意回自己的故乡。或者……您想去曾经去过的那片新大陆?”
“神甫,我……”
阿库玛看着诺玛,迟疑了一会,回答,“我的确不想再回我们曾经受苦的土地了。”
“我想也是。”
“至于故乡,我们已经没有故乡了。”
她看着身边的女孩,叹了口气,也不知自己和对面人说的话女孩能否听懂,“我们的村庄已经被烧成了白地,村里的人也已经不知去往何处。再回去也同样是陌生的世界,对我对诺玛来说很难生存的世界。”
诺玛似乎并不能听懂,诺玛只是哼唱着,还在哼唱那琴曲的旋律。
“那么,您愿意继续留在这个国家吗?”
“您会吗?”
“我?我会,我现在还没有回欧洲——白人世界的想法。”
“那么,我们也会。”
阿库玛重新望着对面的人,说,“我愿意一直跟随你,在你所在的地方定居。毕竟,现在对我来说,你是我在这里唯一比较熟悉的人了,不知你是否介意我这样做。”
“那么好吧,当然,我不介意。”
“我不会一直让你为我们提供食物和住所,劳烦你太多太久,那样不对。我自己有强健的身体,我可以做一些劳务活计,试图养活我和诺玛。”
“……如果您计划如此的话,当然。不过记得与我保持联系,如果有任何需要我或者我的教派帮助之处,请一定不要为向我们提出感到介怀。请信任我们的善意,就算是为了孩子成长考虑。”这话语听起来很真诚,或许确实是真诚的带有善意的,或许不需要怀疑,“您需要工作吗?我可以帮您介绍工作,到了那里我会替您打听。”
“谢谢。”
“那么我们就这么说了。”
“——我还要问一问诺玛。”
“对,当然。”
阿库玛看向身边的女孩,询问,用自己熟悉的话语。
女孩回答,也用同样的语言。说完就走远了一些,又抱起琴,弹起那首曲子。
得到答案后,她再次望向对面等候的神甫。
“诺玛也同意这样。”
“那很好。”
阿瓦罗神甫微笑着,点点头,翘起腿跟着音乐打节拍,膝盖上枕着那本经书。
又是沉默。
沉默,但并不孤独。
因为身边有熟悉的亲人,始终陪伴。
也因为身边有陌生的人,虽然陌生,但经过这短暂的相处交流,已然了解,已然信任,已然建立起友谊。虽然现在依旧陌生,但是以后还会有更多的相处时间,以后也会变得熟悉。以后,还会遇见更多的陌生人,的确,但他们之中,也一定有许多人能和自己熟悉,能和自己成为朋友。
路总是这样走过来的,经历总是如此。
过往呢……过往依旧……模糊。
印象。
“阿瓦罗神甫,我想问你一个问题。”
“请说。”
“我……我过去生了重病,直到现在才刚刚好。自从今天下午醒来后,我一直尝试去回想,在我生病的时候,我都做过什么。我想不起来,有些事我感觉能想起来但又想得不清楚。我觉得,我当时可能做过一些……不好的事。我不知道是什么,但我觉得那是不好的事。你知道它们是什么吗?”
“如果我不知道,您会怎么做?”神甫微笑着回答,手指跟着节奏在经书上点了四下,上下左右,“您会希望去问更多的人,希望去寻求答案吗?”
“我……我没想好。”
阿库玛低下头,思考,“我不知道自己想不想知道。”
“我的建议是这样的。”
对面的人看着她,“您所说的那些,无论是什么,都已经是过去的事了,您生病时的事,难以自控的事。您若记得,那另当别论。若不记得,或者仅仅只有些许印象,不得全貌,那么我想也不必纠结顾虑。毕竟过去的事情已经发生,谁也没有能力去改变。倒不是说就可以完全不当一回事,但我认为我们回望过去,是为了从中学习,从中反思。通过过去的经历,得以审视现在的自己和世界,得以选择明天的前程。与其徒劳地沉溺追寻过往,还是展望未来更好一些。”
“神甫,你是不是知道我的过去?”
“唉,既然您如此追问,我也只好诚实地回答,是的,我知道。”
阿瓦罗神甫无奈地笑笑。看来还是低估了眼前的人,这一番大道理可绕不晕她。
“你能告诉我吗?”
“也许以后。”
男人望向天边,看着远方,夜幕下的大海,海风吹动他的须发飘扬,他的眼睛深邃之中闪烁光辉,“您的经历可以说是一次重生。对现在的您来说,阿库玛,这是一个新的世界。陌生的世界。在远方,还有许多全新的风景等待您去探索,许多人等待您去接触,许多事等待您去经历。过好未来的生活吧,为诺玛,也为您自己。”
是这样吗?
阿库玛也望向远方。思考着,计划着,以后的事,未来的事。
未来,彼岸的目的地,陌生的世界等待着她。
她要如何,以何种姿态面对?
身旁传来孩童的呼唤。
如梦一般。
她在这里,自己也在这里。
在这个新世界。
“阿库玛,阿库玛!我现在想起来了,我想起后面该怎么弹了,听,听呀!”
悠扬的琴音再度响起。
她听着。
难波城的夜幕已经降临。
曲秋茗拖着自己疲惫的身躯,回到旅舍。
多么……疲惫的一天。她累得已经想不到别的形容词了。
站在门前,拿钥匙开门。
屋内漆黑一片。
没人。
当然没人了。尸体是昨天下午送回的,现在安放在教堂的附属医馆的停尸间。教会的医生和冈田片折张罗着做了一番简单处理。
今天早上,送完神甫一行人离开后,她又去了一次医馆,又去认了一次尸。冈田片折自然相随相伴。那位教会的医生同时也是敛尸人,对她说了很多话。问她是希望在教会墓地下葬,还是另选坟墓,还是用船运回去,还是火化?
曲秋茗觉得在这儿的墓地下葬似乎宗教意味有点太浓,另选坟墓太麻烦,并且人死还是还乡好些,那村里也许还想立个碑什么的,自己也能有交代。然而运回去的话,这天气虽说是秋天但一两个月在海上也得生味。最后决定火化,方便携带。
她现在是苦主的身份。
过程其实也很简单。三天停尸,第一天第二天第三天,然后盖棺,烧了。
就这样。
从医馆的停尸房出来后,冈田片折又对她说了很多话,她没怎么用心听。只是在想尸体的事情,把头砍了她可以理解,但砍下来后也没必要丢海里吧。拿回来缝上去,至少走的时候还有个样,看起来还不会渗人。
她没心思独自回来,于是和冈田片折一起去了船那儿,吃过午饭玩了一会,冈田片折带她打了两圈纸牌。
船上也没了熟悉的孩子。
没了熟悉的琴音。
她打牌的时候听冈田片折抱怨了很多和商人有关的话,她也没怎么用心听。
说实话,这样的事自己都不是第一次经历了,早就习以为常。
昨天送回来是第一天,今天是第二天,明天是第三天。
三天后,烧完,装罐,走人。
就这样。
同样在朋友那吃了晚饭。然后实在不能留下住宿了,便返回自己的住所。
没人,空无一人的住所。
很陌生的环境。
曲秋茗将鞋子甩在玄关,合上门,站在屋内将灯点起,看着小小的四面墙。这儿似乎只是吃饭睡觉的地方。白天她总是要外出,那个人也总是要外出,各自去做各自的事情。
现在,那个人走了。
现在女孩也走了,需要照顾的病患也康复了,也走了。都走了。曲秋茗突然发现,自己今天竟然无所事事地过了一个白天。无所事事却很累,奇怪。以往每天都做很多事却不会累。
心累嘛。
往后也会是无所事事吧。
当然,想起来得去一趟那个库房,找人点货装船,然后呢?
然后自己也得走了。
回去之后,去村里找那女人交货,然后再两剑捅死她。然后再去小女生那里交骨灰,尽自己所能解释清楚,摆脱犯罪嫌疑,也许还得说点安慰的话语,但也就这样了。
然后,要去哪里呢?
见证,自己已经错过了。不过见证烧尸也算一种见证吧,将就一点。
复仇,早就没那个想法。
需要照顾的人也已经康复,需要陪伴的孩子也已经找回亲人。连那狼小孩,听说昨天也被放跑了。自己已经懒得再去管。
在这,在那,无论在何处,都好像无所事事了。
那么,自己以后要去哪里呢?
“嗯……也许会朝南走。”
曲秋茗站在房中,伸手解下发带,让弯曲的头发垂散披肩,“和冈田小姐打个招呼。我记得她们的船队是要一直朝西的。约个时间,地点,我到南方海边去上船。反正也没处可去,这儿的事,回国的事办完,我就和她一起,去西边的世界看一看。”
真是个好计划。
可现在呢?
“现在我要睡会了。嗯……明天早上似乎没什么事要做……对,阿库玛已经走了,诺玛也已经走了……她也已经走了。明天早上确实没事做,我得多睡一会。呵——”
少女打了个呵欠,“……困死了,这几天,忙得不停。”
她抱起被褥在地板上铺好,跪在其上。
要睡觉了。
但她还没洗脸洗脚,也还没解衣。她就这样跪着。
屋外是黑夜,不知从哪处传来犬吠声。
再向远处,隐隐约约,可以听到浪潮不停。
屋里好安静。
太安静了。
唯一的一人,也沉默。
令人陌生的安静。
“……我想弹琴。”
曲秋茗低着头,困倦的双眼半睁着,看眼前被烛火映得长长的黑影,跪坐在被褥上,双手搭在身前,卷发垂散,有气无力地低语,“……弹首曲子,什么都行。这太安静,让我感觉很不舒服。可惜我已经没有琴了,琴已经送给诺玛了。”
身前,银色的十字架垂悬着,明晃晃的。
她叹息一声。
伸手握住。
“算了,来,晚间祈祷。”
少女闭上眼睛,低声地开始祈愿。她祈愿也就做个样子,她还没入教呢,愿望与其说是说给神听的,倒不如说是说给自己听的,“所谓至高无上的独一存在,我怀表敬意向您祈愿。虽非您的信徒,但非您的仇敌。所以,对我的话不必多理会,就当听个乐,让一切顺其自然。如果世间万物确实归您掌管,服从您的意志。那么,您按您的想法做,我按我的想法做,无异议,亦无再多赘言。”
“祝愿神甫他们旅途顺利。愿阿库玛身体健康,诺玛天天开心。愿莉迪亚小姐早日摆脱过去伤害的困扰,也愿阿瓦罗神甫……呃,事业有成。祝愿冈田小姐永远年轻美丽,愿她和威斯克斯早点和好,嗯,虽然我确实很讨厌那个奸商,但平心而论,这件事那商人确实没做错什么,只是情侣之间相处,擅自隐瞒确实不对。嗯,别人的家事我也不多言了,反正,就这样吧,哈。”
她自顾自地笑了一下,然后很快恢复正经的表情,继续祈愿,“祝愿世界上所有受苦受难的人得到幸福,所有孤独无助的人得到关怀。祝愿死者——”
停滞。
曲秋茗睁开眼,定一定神。然后看着手中的银色十字架,认真地说,“祝愿所有死者得到安息。阿门。”
伸手,上下左右。礼仪。
“行,就这样。”她说着,站起身走到墙角,那里放了一个水盆,“洗脚睡觉。”
以后,看着办吧。
无论去哪里都一样,都很好。
为什么很好?要你管,我觉得好就好。
这么大的一片天地,这么宽广的一片世界。等待自己探索和发现,怎么会不好呢?
曲秋茗心里想着,走到墙角正要伸手拿水盆去外面打热水。突然想起来自己现在没法说日语,没法和店老板讲话了。
这……
比划比划应该——
——哐哐
背后传来敲门声。
曲秋茗回头望了一眼,这大晚上会来敲门的,是谁?冈田小姐?和商人吵架了来这过夜?
或者……现在还魂有点太早了吧,请头七再来。
想什么呢?
她转身走到门前。
“谁呀?”
她问。
“……找人。”
门对面传来一个陌生的声音,没听过。有点沙哑,像染了风寒一样弱声弱气。但和她一样,说的是汉语。
问你谁不是问你找谁。
“找谁呀?”
她又问。
“请问,夏玉雪住在这里吗?”
哈,还有人找上门来,真是死了都不得安息。曲秋茗心里想着,虽然此时困倦疲惫,但还是不厌其烦地伸手把门打开。
门外,站着一个……女的,年纪看起来不比自己大多少岁。
穿了一身青衣。
风尘仆仆的样子。腰间别了两把刀,日本的刀。但这人刚才说话却是汉语,奇怪。可能是装模作样的侨民吧。
这又是有什么仇什么怨?
陌生的人。
不。
周身似乎隐约有一种令她熟悉的感觉,前不久还很熟悉。让人讨厌的熟悉。
这种时候到来的访客,本身也令她讨厌。
“不好意思你来晚了。”
曲秋茗尽量礼貌地微笑回答,快把这不速之客打发走,自己要睡觉,“她已经死了。”
“哦,这样。”
对面的人似乎并没有很诧异,眼睛斜了斜,似乎只是很失望,“那么,尸体现在哪呢?已经下葬了吗?”
信不过我是不是?
“还没。”
少女手臂靠着门框,貌似随意地回答,“现在放在停尸房,后天火化。您愿意的话,明天我带您去看呗。”
“麻烦你了。”
这女的还很有礼貌,比自己有礼貌,很拘谨地点头弯腰。
“她……”打量着眼前人,曲秋茗感觉有些奇怪,有些疑惑,这人态度很怪,“你是她什么人,仇人?或者……朋友?”
虽然不太可能,但还是问问。
“都行,随便。”
“啊?”什么随便啊?
“——是朋友。”
“哦,朋友。呃,不好意思啊,我刚才以为你也是来寻仇的呢。”
曲秋茗努力地试图组织语言,表现得礼貌一点,但此时已经累得演不动了,“嗯……很抱歉,你确实来晚了。有一位她的仇人来得比你早,所以,抱歉,她确实已经离世了。”
“我知道。”
依旧平平淡淡的语气。
“嗯……你的朋友,人其实挺不错的,我感觉。虽说以往做过很多错事吧,但……现在也做过很多好事。如果,现在也只是如果了。如果能给她一个机会,她未来一定会成为一个很好的人,会有很好的未来。”自己在说什么呀,这些支支吾吾的话可一点宽慰作用都没有,“不过,也请理解。她会有今天的结局也是……理所因当,对。毕竟,我是说,她的过去嘛,你做为她的朋友也知道一二。”
“我知道。”
还是同样的简短回答,同样的平静语气,弄得自己不知道该怎么接话。
“总之,明天……中午再来找我吧。”本想说早上,但又想起自己要睡大觉,于是改口,“还是这地方。明天我带你去验尸——瞻容,后天火化时,也请一起来吧,也算了结一桩事。她能有你这位朋友送完最后一程,也算求得安息。”
“好的。”
“对了,我叫曲秋茗。”
她想起自己还没自我介绍,“嗯,别因为我和她住一块误会啊。其实我也和这人有仇,我也是她的仇人,所以才跟随一起来这国家。我是来为她做见证的,并且也确实见证到了……差不多。所以,嗯,我现在住在这……我会一直在这住着,明天我在,中午再来找我吧,现在太晚了。”
有点此地无银的感觉。
“那么,打扰了。”对面人转身似乎要离开,“明日再见,曲小姐。”
“哎,还未请教,贵姓?”
“我姓唐,我叫唐青鸾。”
转身,说。
陌生的名字。
不。
熟悉的。
听那人提起过一次。偶然的闲聊,没放在心上,不提醒还真想不起来。
很久以前的事了,似乎。
印象。
回忆。
“哦,是你呀。”
曲秋茗望着眼前这个青衣姑娘,回忆起曾经听过的故事,回想起曾经的良多感触。再结合现实,看看现在的处境,现在的人和现在的自己,想想捉摸不定的未来,她笑了起来,很疲惫的笑容,“你,原来你就是唐青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