另一个黄昏。
(如果你正在睡觉,你怎么知道是黄昏?)
(你睡了一个白天,从早上上船开始就在睡)
(你有没有发现人在做梦的时候总是会觉得时间更长一些?嗯,反正我经常这样觉得,有时候感觉自己做了个好长的梦结果一看手机才睡下不到半个小时)
(蛮神奇的就是说)
她听着眼前的女人喋喋不休,说着她听不懂的话。内容听不懂,但语言却可以。那个女人说着陌生的语言,她是如何能听懂的?
(你在做梦嘛,亲)
有时候女人说话,甚至嘴唇都未张开,轻轻的微笑,她也可听见声音。那真奇怪。
(再说一次,你在做梦,我在梦中对你说话,梦中的人说话不是一定要开口的)
她看着女人。女人身着黑衣,女人有着黑发,女人长着白人的皮肤,看起来和白人一样。另一个白人,这是一个白人的世界。
(不是不是,我是黄种人。你看,我的皮肤是黄颜色的和白种人比起来。嗯,这个世界上有很多有不同肤色的人,生活在同一片蓝天下。所以,嗯,开放包容)
这个女人是谁?
是——
(——不是神,或者精灵,或者祖先灵魂。只是个凡人,嗯对,你的梦的一部分)
女人微笑着,用无声的话语打断她的思想。
(好啦亲,相信你现在有好多好多疑问,不过咱们相处时间有限,某人让我别来烦你但我觉得怎么也得问候一次所以就这一次以后不再来打扰,所以拜托你就听我说吧)
(如果我说的话你有点没听懂,别介意。昨晚酒喝多了现在还有点晕)
她死了吗?
(没有,死了可没法做梦……也许可以我也不知道——总之没有)
(现在你的身体很好,很好的意思是:你现在没有发烧,你的精神状态正常,你的腿伤也痊愈,长期的营养不良也已得到改善,褥疮我也帮你治好了。不过躺了很久你可能会觉得肌肉无力,短期难以走动,那个就自己慢慢调理吧,不代劳)
(现在你可以听懂我的话,即便我说的是你从没听过的语言,因为我们在梦里。不过等你醒来后你还依然保留有这个能力,你可以听懂任何别人说的语言,也可以用任何语言和任何人交流。很方便,对不对?)
(等你醒来后我们不会再有更多交集了,毕竟我答应过别人不来烦你。你醒来后也不会记得我们这次对话——虽然都是我在叭叭叭。总之以后你就过你自己的生活啦,按你自己的意愿行事,我不会干扰,也不做安排,咱们各走各的路了,大家都有光明的未来,或许吧,不关我事反正)
(那我要说的就这么多了,你有没有什么想问的?)
她听着女人说完一大串听不懂的话。
我的妹妹在哪里?
她环顾四周,在心中询问,四周朦朦胧胧的一片,非白也非黑,充斥着许多色彩,许多形状,不断变换,但她什么也看不清,除了面前的女人。一个人也看不见,除了面前的女人。
诺玛在哪里?
(不在这里,醒来后你就能看到)
(醒来之后你会发现你身处一个陌生的环境,面对陌生的人。不要惊慌也不要害怕,更不要做任何你认为自己处于危险时会做的事情。你现在没有危险,你身边的人,陌生的或者熟悉的,都是你的朋友)
朋友?她没有任何朋友,在这个陌生的世界,她只有自己唯一的亲人。
(哦哦每个人都会有朋友的)
(去见见新朋友,亲。别那么腼腆)
(还有别的问题吗?)
她想醒来。
醒来后,见到自己的妹妹,这世上唯一的——
(——那就是没问题了,好啦,你醒来吧)
(你不会记得我)
阿库玛醒了。
醒来,看见头顶的天花板,摇摇晃晃,持续不停,阳光从窗外照入,映得一片赤红。耳边是阵阵浪花声,她回想起自己身处船上,身处海上。
入睡是清晨的事情了,清晨,她登上了这一艘船,被带到了这一处房间。清晨的天空是淡淡的蓝色,太阳是白的。
现在,浓浓的赤红,是傍晚黄昏时分。她睡了一天。
她似乎做了一个梦,一个很长很长的梦。
但梦见了什么呢?
已经不记得了。醒来后,梦就渐渐消散。她又回到了现实。
登船仿佛也只是一场梦,离开暗无天日的密室也仿佛是一场梦。往昔的日光,黑夜,往昔的琴声,往昔的心声,往昔的颠簸流离,往昔的挣扎杀戮,如今回想起来,都像是梦。
现在她醒来了,头脑清醒,双眼盯着天花板。
她在哪里?
船上,海上,显而易见。
她要去哪里?
茫然无知。
阿库玛扭头,看向身边,红红霞光的来源处。看见一扇窗,栏杆纵横交错将窗外的海天风景切割成一块块图片。窗边坐着一个女人。
白人女人。
不不不,不是白人。些微残存的记忆告诉她,不是所有皮肤比自己白的人都是白人。这个女人的皮肤发黄,在晚霞的映照下红彤彤的,不是白人。头巾裹束下有几绺散发,直直地垂在鬓角。这女人看起来很年轻,二十不到的年纪,一位少女。不是白皮肤威斯克斯,也不是黄衣大夫,那又会是谁呢?
她已经可以认识到白人和不是白人之间的区别了。
这个少女耷拉着脑袋,坐在床边,胳膊靠着桌子,似乎在睡觉。
阿库玛注意到她身前的挂饰,看了一会。
然后扭头望向房间的另一边。
另一边一个人也没有。
靠着床铺放了一个矮矮的柜子,柜子上摆放着三五只白纸折的手工。
都折成了飞鸟的形状。两只翅膀,长长的脖子,仰起的头,高高抬在身后的双足。
飞鸟在这里。
那么,诺玛也在这里吗?她的家人,她唯一的亲人,她的妹妹。
阿库玛没看到房间里还有任何其他人。
诺玛在哪里?
不在这里。
但是柜子边倚靠着一架熟悉的乐器,那柄班卓琴,诺玛从不离手一直带在身边的。
琴在这里。
那么,诺玛就在这里。
阿库玛试图从铺着软软布垫的床上坐起来,她要去寻找——
——她发现自己动不了。
发现,两道粗实的绳索绕过自己的双手,腰间,将自己绑缚在床上。另有一道绑住自己的双腿。
她又被束缚了,被捕获了!
现在——
——现在没有危险。
脑海中的一个声音响起,是自己的心声。但是阿库玛立刻将这莫名其妙的心声忽略,陌生的环境,陌生的人,行动受制的自己,现在情况如何还需要更多判断吗?
她运动手脚,试图挣扎,拳头脚跟击打着床板,发出阵阵响声。
然而绳索牢牢地拴着她,她无法挣脱。她感觉自己现在很虚弱,她这样躺着多久了?
响动让眼前陌生的少女头脑晃动了一下。她看见少女抬起头,睁开朦胧的睡眼,与她四目相对。
双方同时动作停滞。
“——啊!”
这一声是阿库玛喊的,对着那少女喊叫,声音嘶哑。她盯着少女,喊叫着,手脚愈发狂乱地运动,然而始终摆脱不了牵制,“——啊——啊啊!”
“……你……”
少女从座位上站起,看着她,朝后退去,“你……你醒了?”
她竟然听懂了对方陌生的语言。
她无暇理会此事。
“啊啊——啊——”
阿库玛只知道嘶吼,也只能嘶吼,但这吼声听起来就像喘息一样无力,“诺玛——诺玛——啊——!”
她呼唤着自己熟悉的名字,亲人的名字。唯一的亲人。
在哪里?
她的妹妹又在哪里?
诺玛在哪里?
她要见到,必须见到诺玛。
“诺玛——”
“哎,哎呀。”
少女不知所措地呓语,看着她,面带惊恐,似乎面对她的反抗不知该如何是好,站在那愣神,然后很快反应过来,很快跑向那扇紧闭的房门,摇摇晃晃。
“啊啊啊!”
阿库玛愤怒地看着门打开,少女远去的背影,依旧不停地喊叫,晃动着头脑。被束缚的四肢却挣不脱绳索,她这样被绑着多久了?
“神甫——神甫——她醒了!”
匆匆逃离的背影,最后的呼喊。
神甫?
白人的祭司!
那个不知所谓的老头也在这里吗?那个道貌岸然的神棍?
阿库玛回忆起不知多久以前的记忆,关于一个黑夜,在暗中目睹的一桩试图发生的罪行。
如果那白人老祭司在这,那么,逡巡的野兽呢——
“啊啊——啊——”
瞬间的愣神之后,是更加剧烈更加蛮横的挣扎。她不要见到那能化人形的怪物,不敢见。恐惧比愤怒更能让她激发力气,“Ah!Okraman!Arr!”
现在的自己绝对难与之对敌,难从其手中保护自己的亲人,保护诺玛。但她必须如此,现在必须挣脱这束缚——
阿库玛右手一甩,竟然真的将手从绳套中甩开了,手背被摩擦得火辣辣地疼痛。
自由。
她用右手解开左手的结扣,腰间的绳索此时已松动,她从床上坐起,伸手去解脚上的结。
绑缚似乎并没有自己预想的那样结实。
既然如此,自己为何耗费许久才能挣脱?
她到底有多虚弱?
阿库玛手脚都自由了,翻身跳下床,双脚踏上摇晃的地板,起身试图迈步,行走——
——身体突然下沉。
她发现自己双腿使不上劲,不受控制地弯折,她摔倒在地,碰翻了靠在柜子边的琴,引起琴弦翁翁的震颤声。
手臂一甩,连带那三五只纸折的飞鸟也缓缓飘落。
阿库玛用双手在地板上爬动,试图站起,然而两只脚像废了一样动也不动。
上次站起来是多久之前的事情?
她有多久没站起来了?
现在,阿库玛双手按着地板,摇摇晃晃地,咬着牙努力支撑身体,试图爬动,试图控制双腿的肌肉。但她唯一能做的就是在原地挣扎。
不。
不能这样无助。
阿库玛拍打着两条腿,肌肉还很结实,和过去一样。腿上也没有任何明显的外伤,没有骨折,但就是动不起来。手指按压,传来一种怪怪的触感。很陌生。
自己躺了太久,太久没走路了。腿没事,只是需要一些时间来适应运动。
可现在没时间让她慢慢适应。
阿库玛在地板上爬行着,向敞开的门口爬去。
做什么?
这般虚弱,自己能做什么?
她也不知道。
但她现在必须运动,必须爬行,向唯一的逃生出口爬去。
她必须要找到自己唯一的亲人。必须要站在妹妹的身边。
必须保护诺玛。
即便力有不逮。
她拖拽着自己无用的躯体,然而废了半天的劲才挪动了些许距离。太晚了,她已经听见了渐渐靠近的脚步声,看见从那黑黑的洞口,有人走过来了。
不。
她必须——
“阿库玛!”
呼唤,令她的动作停滞。
熟悉的呼唤,许久未再听到。
从黑黑的门口,奔跑到自己面前的,是熟悉的,许久未见到的人。
是诺玛。
“……诺玛。”
她声音沙哑地说。
女孩来到她的身边。
“你醒了!”
女孩说,用熟悉的,许久未听到的语言。家乡的语言。
阿库玛一时迷乱,不知自己看到的,站在自己眼前,看起来安然无恙的人,究竟是真实存在的,还会是自己的幻觉?
伸手,触碰到那只细细的胳膊。
握住,是真实的。
“诺玛……”
她轻轻地呼喊。方才的愤怒,方才的恐惧,此时都一扫而空。阿库玛感觉眼前的人的面庞变得模糊,两行热泪从自己的眼角流下。
现在一切都很好了。
诺玛在这里。
阿库玛手臂运动,将女孩拉近,跪在地上,拥抱许久未见的亲人,自言自语地倾诉不清不楚的关切话语。
现在一切都不重要了,有她在自己身边,她平安无事。
一刻钟后。
远方是广阔的汪洋大海,茫茫的一片,平平直直的一道线,将水天分隔。
斜落的夕阳,红彤彤的一团即将沉入海中,融入海水,还在努力地将随后的光抛洒出去。天空中的一片片云,被霞光映照出轮廓,海中的浪花粼粼闪光。光芒晕染开来,从中心向四周,由红色过渡到金色,由金色过渡到蓝色,再由蓝色过渡到黑色。
星光已有点点,淡薄的云层背后可见月亮的轮廓。
好熟悉的场面。
海上的景象,她已不知看过了几千几百次。几千几百个日夜的漂泊,日落入夜的景象依然能令她感到震撼,感到恐惧。
阿库玛身处船的甲板,后背倚靠着船舷坐在一个木箱上,一只肩膀搭着一根拐杖。海风吹拂,吹动她蓬松的卷发。她看着眼前展现的宏大景象,一时又为之震惊。
海浪拍打舷边,涛声不绝。
脚下是船的甲板,向着前方延伸是船头,前桅如一柄长矛刺向远方的落日,令这场景看起来颇为不和谐,夕阳仿佛在滴血,血仿佛在海水中扩散。
这艘船在向何处驶去呢?
阿库玛看向身旁,站在舷边的两个人。
一位便是初醒时见到的少女。
另一位则是一个男人。那个神甫,白人祭司。
但不是她之前见到的那个老头,虽然同为白人,但长相差别很大。这个男人看起来很年轻,脸上蓄了胡子。
白人和白人之间也是有差别的,她现在能意识到了。
这个年轻的有胡子的祭司站在少女身边,穿着一件白色衬衫,袖口捋起,手中捧着一本厚厚的书。他垂在身前的十字架闪烁金光,看起来很显眼。
他们知道这艘船要向何处驶去吗?
知道我们要去向何处?
毕竟,带自己和诺玛上船的,就是这两个人。
方才在船舱里已经见过一面。当她跪在地上拥抱久别重逢的至亲时,白人祭司跟随在后走入房中,那少女也回来了。
诺玛让自己不要担心。
说这些人没有恶意。
她怀疑。
但眼下,她也做不了什么。
白人祭司吩咐那名少女将自己搀扶起来坐到床上。但是她不想继续躺着,继续待在这个已不知待了多久的房间里,她要求出去。
出去走一走,呼吸新鲜空气也好。那祭司这样说,虽用陌生语言,自己却可知晓其意。
于是她在少女的搀扶下,手拄拐杖,走出门外,经过黑暗的走廊,踏上甲板。
短短的一截路,她竟然不知走了多久。双腿依旧僵硬,颤抖着,大腿似乎已经可以接受自己控制,但是脚踝还没法弯曲自如,脚趾也只能僵硬地并在一起。她不得不承认,自己现在行走确实很勉强。
手中的拐杖几乎毫无作用,因为她手臂也没多少力。她全身重量几乎都压在那少女肩膀上。诺玛走在她的前面,满怀担忧地看着她,让她小心。
就这样一步步挪上甲板。
额头渗出汗珠,被海风吹拂也算凉爽。这风带着凉意,已没有了夏天的燥热,想来现在已经不是夏天了。
走上甲板,她耗了许多力气,于是坐下来休息。双腿酸麻,酸麻倒也算是一种感觉。她感觉自己的身体仿佛全新一般,仿佛刚刚重获新生命,重新回到世间。所有的感觉都很陌生,需要重新体会,重新适应,重新习惯。
那名少女似乎也很累,于是站在一旁和白人祭司不知聊着什么。
于是,现在,她坐着。
看着,身边陌生的一切。
还有,唯一熟悉的人,站在自己面前。
诺玛。
“你好吗?”
问。
“我……我很好。”
回答。
“你睡了好久,我好久没见到你了。”女孩用双手握住她的手腕,用澄澈的双眼看着她,轻声对她说话,“我以为我再也见不到你了。”
“我现在回来了,诺玛。”
阿库玛同样轻声,用自己熟悉的,家乡的,族中的,只有两人彼此才懂得的语言回答,就像以往每一次外出狩猎,每一次外出打仗一样。
“你去哪里了?”
“……”
她也不知道。她……她曾经去哪里了?
似乎有一个黑夜落入水中,有一个白日登上高塔。似乎有无数个不知白天黑夜被囚禁关押在不知什么陌生的地方。
很久远很久远的过去,似乎。
“曲秋茗说你生病了,你去治病了。你现在好了吗?”
曲秋茗又是谁?
一个从未听过的名字。
“我很好。”
阿库玛点点头,回答,反问,“你呢,诺玛?你过得还好吗?”
“好。”
女孩点点头,回答。这个回答太简短,阿库玛无法判断究竟是真的好,还是只是敷衍。
“我不在的时候,你在哪里?”
“船上。”
“那——那条可怕的黑船吗?”
“不是,阿库玛。”诺玛摇头,“是我们一开始住的船,你记得?你被送到黑船之前,我们住的船。我还在那里画了很多大神们的脸谱。”
“我记得。”
回想起来朦朦胧胧的片段,“那时我生病了吗?似乎是的。”
“是,可吓坏我了。你当时疯了,好吓人!”
诺玛站在她的面前,突然手舞足蹈起来,情绪激动地对她讲述连她自己都不甚清楚的过往,“你经常大喊大叫,四处乱动,吓坏我了!”
“……我有吗?”
她犹豫着,努力试图回想,但过往的一切都好像云雾之中。她生病之前最后的清楚记忆,似乎是和眼前的孩子一起,乘着抢夺而来的小船在汪洋大海上漂泊,担惊受怕地躲避那个陌生世界的白人的追杀,“……我全都不记得。”
“这样。”
孩子只是点点头,没再说什么。
阿库玛努力试图回想,试图询问,试图让两人的对话可以延续更长时间。久别的重逢,岂能只是尴尬的沉寂。明明应该有许多话要说,许多问题要问才是。
“——诺玛,那个白人,我们的那个主人……”
她突然回忆起最后一点关于过去已经淡薄的记忆,抬头看向孩子,握着对方的手,询问,“他现在在哪吗?”
“没有,阿库玛。你已经把他杀了,你记得?”
“……是的。”
阿库玛点点头,回想起来。当初正是因为那无耻之徒试图对诺玛施加的暴行,自己难以忍受,拿石头砸死了他,两人才会逃亡,“我记得,诺玛。”
“我们坐船逃到了海上,你记得?”
“我记得。”
“你在海上生病了。”
“……是的。”
“白皮肤威斯克斯,还有冈田。她们救了我们上船,你记得?”
“记得。”
阿库玛点点头,那些记忆已经是病发时的模糊片段。海船商人和黄衣大夫,她还有印象。然而,那商人曾经因为什么事赏了她一顿鞭子?黄衣大夫又在哪给她治过鞭疮?这些却已经忘了。
还有什么是自己当时那迷乱的头脑留下记忆的?
有什么……不好的,令自己都会感到恐惧的?
方才就在恐惧的?
“狗?”
想起来了,那只野兽。
“狗!”
她又一次抬头看向孩子,又一次攥紧对方的手,“那只狗在这吗?”
“不在。”
诺玛摇摇头,“你和狗战斗,把狗撞到了水里,记得吗?”
“记得,我记得……”
对,她记得。但那并非最后一次见到狗,她同样记得。那个白人神庙的晚上,那个白人老祭司和化成人形的狗,这一段过去她也同样记得。如今又想起来了。
和许久未见的亲人重逢,终于,让她想起了许多未曾想起的记忆,那些不好的记忆。
很多事情其实都在脑中,见过,做过。虽然一时想不起来,但只要再提起,就会发现自己依然记得。
阿库玛紧紧地攥住妹妹的双手。
回忆,回忆。
回忆起许多。
诺玛似乎被她攥得有点疼,微微抽动肩膀。然而手不曾抽离,目光也未曾别转。
“阿库玛?”
她没回答。
“阿库玛!”
她重新抬起头,对上喜悦中又带着关切的一双澄澈眼睛,熟悉的。孩子问到,“你很害怕吗,害怕狗?”
阿库玛迟疑着点头。
害怕的不只是狗。
更多的是过去。
更多的是自己。
“别担心,狗不在这里。我很久没看到狗了,你不用害怕。”
这似乎是在安慰自己。这孩子,小小的身板站在自己面前,瘦弱的身躯弱不禁风。然而却握着她的手在用坚定的语气对她安慰,试图令她安心,“我们很安全,这里都是朋友。”
在亲人的目光和话语面前,阿库玛也终于控制住自己的情绪。
她还在自己身边。
诺玛还需要自己保护,还可以保护自己。
可……朋友?她望向站在边上的白人祭司和少女,他们是朋友吗?我们真的安全吗?
她怀疑。
似乎,至少,不是敌人,现在看起来如此。
“我不怕,诺玛。”她说着,微微放松手中压力,注视着对面的女孩,有些勉强地微笑,“那个老祭司怎样了?”
“祭司?”
“不,没事。”阿库玛摆摆手,自己怎么想起来问这个?那老头和诺玛根本就没见过面,只是和狗有关系而已。诺玛对此当然是一无所知,“我们……我们还经历了什么?见到了什么人?”
“曲秋茗,记得?”
又是这个陌生的名字。
“不记得。”阿库玛只能摇头,“她是谁?”
“我的朋友。”
诺玛说,有点疑惑,“她当时带你到船外面,你们见到了狗,记得?”
对了,那个戴着十字架,腰间揣短剑的少女。
阿库玛终于回想起来。
又一次望向一旁,和那新的白人祭司一起站在船边说话的少女。是她吗?似乎是,同样有着黑色的头发,同样有着黄色的皮肤,同样的年纪,同样带着十字项链。
“是她吗?”
阿库玛指着少女,询问。那两人似乎也没听到她的声音,或者看到她的动作。
“不是,那位姐姐叫莉迪亚,是神甫的同伴。”诺玛连连摇头,有些着急的模样,“你不记得曲秋茗吗?”
记得吗?
似乎……好像,还有些记忆。
似乎,除了那晚,之后还有再见。似乎当时在白人神庙的钟楼上——
——她不记得了。
印象。
模模糊糊,看不真切的过往。阿库玛沉思着,终究还是摇了摇头。
终究还是一个陌生的名字。
陌生的少女。
“不记得了。”
她也摇头,开口,别扭地重复陌生的名字,难念的名字,试探着询问眼前的女孩,“曲秋茗……你的朋友?”
“是的。”
女孩笑起来,发自内心的纯真的笑容,想必是回忆起了一段很愉快的过去,“你不在的时候,曲秋茗一直陪着我。她很喜欢我,我也很喜欢她,她是我的朋友。”
“她……在这里吗?”
“不在。”
诺玛摇头,略显低落,其中可能存在的含义让阿库玛心里不舒服。
“但今天早上在。”
诺玛又微笑起来,低落转瞬即逝,“今天早上,我们出发前。她带着你来码头上船的,她送我们离开。”
今天早上。
阿库玛有些疑惑,因为印象中——
不理会了。
那位少女是朋友吗?诺玛的朋友?自己的朋友?
她曾经做了什么呢?
“你看,阿库玛。”孩子的手松开她的手腕,也从她的掌心中脱离。诺玛转身,拾起地上方才一直摆弄的物件,乌黑黑的一块木头雕成的东西,上面绷着弦,像是乐器,“看,曲秋茗送给我的礼物,这是她的琴。”
琴?
似乎是的。
阿库玛伸手在那涂了漆的木料上摸了摸,依次碰了碰那七根弦,听到七声轻轻的琴音。
“琴。”
她轻声重复,看着诺玛,好奇,“还有这样的琴?”
“对,这是她的琴。”
“你会弹吗?”
“会……不太会。”诺玛先点头后摇头,不好意思地抱着这陌生的乐器,“曲秋茗说要教我,不过……没有教很多。”
那个少女也会弹琴吗?
会为诺玛弹琴唱歌,会排解诺玛的孤独,让这孩子在这个陌生的世界里感受熟悉的温暖?寻觅到知音?自己不在的时候,这个孩子过得是什么样的生活呢?似乎比自己想象的要好。有一位朋友陪伴,她似乎很开心。
“不过,说实话,曲秋茗也没有陪我很多。”
诺玛想了想,瞟了瞟眼睛,装出一副不满的模样揶揄地说到,“她很忙,总是有很多事做,总是和冈田一起四处乱跑,没常来和我玩。还是夏玉雪更好,每天都来找我。你不在的时候,每天我都能看到她。”
另一个陌生的名字。
一定是另一个陌生的朋友。
“夏玉雪,你记得?”
她摇头,也只能摇头了。
这个人或许她也见过吧,在什么时候,什么地点。这个人或许也为她做过什么事情,帮过什么忙吧。只是她不知道,不认识,不记得。
“也是朋友吗?”
“是的。夏玉雪和曲秋茗,都是我的朋友。夏玉雪会陪我玩,和我做游戏,给我讲故事,帮我折纸,听我弹琴唱歌,我也喜欢夏玉雪。”
和刚才一样,提起了名字,想起了过去,展现了笑容。
阿库玛想起初醒时,见到的那些纸折的飞鸟。它们聚在一起,周身披着洁白的羽毛,伸展长长的翅膀,抬起高高的头颅,迎着风,成群结队地自由地在空中翱翔。
无论要飞向何方,都会有同伴在自己身边。
它们一定很快乐。
“和朋友在一起,你快乐吗,诺玛?”
“对。”
女孩笑着回答。
看到这笑容,听到这答案。阿库玛那因为周遭陌生环境而时刻不安,时刻紧绷的精神才终于放松下来。
她也终于展现了真心的微笑,对诺玛。
“夏玉雪在这吗?”
朋友,似乎,真的是诺玛的朋友。如果自己能够认识这些诺玛的朋友就好了,认识这些自己不在的时候,陪伴诺玛,照顾诺玛的朋友。
“也不在。”
诺玛低头看着手中的乐器,触碰着琴弦,情绪似乎变得低落,这一次不是假装,“今天早上没来。夏玉雪两天前走了,走前说会回来的,会回来弹琴给我听,可是她没回来。”
“诺玛,你知道我们要去哪里吗?这船要去哪里?”
“去哪……去西边。”
显而易见。
“她一定有很多问题要问诺玛。”
一旁,阿瓦罗神甫倚靠船舷,面朝夕阳,船前行的方向,看着不停交谈的两姐妹,微笑,“很久没见,一定有很多话要说。”
莉迪亚,那位曾经育孤院的护工,入了教受了洗拥有了教名的日本少女,和他并肩同立,同样看着她们,同样微笑。
微笑同样勉强。
人人都有自己的心事。
“你感觉如何,莉迪亚姊妹?这是你第一次坐船?”
“是的,神甫。”
少女回答,靠着船舷,摇摇晃晃,她用手扶着额头,“我感觉有点头晕。刚才在船舱里我睡着了,竟然睡了一个下午。”
“要点嗅盐吗?”
“不必了,我感觉还可以吧。”
“多坐几次船就适应了。”白人神甫看向远方,“我第一次坐船时也这样。”
“神甫,您来日本很久了吗?”
“四年了,大概。来难波之前我一直在西边九州岛那里,在区教会管理图书,也做过一段时间的教师。当本堂神甫还是第一次,就是来这。”
男人轻轻微笑,望着夕阳,西方,“没想到这么快就要回去。”
“神甫,我们的教堂真的要关了吗?”
少女询问,目光哀愁,“它都在那十年了。里卡多神甫带我进育孤院时,我是最早受洗的那一批孩子中的一个。我看着它也有十年了。”
“是啊,我能理解你的感情,莉迪亚姊妹。”
神甫叹了口气,手指点着栏杆,“可是你也看到了,最近这些日子,来教堂的信众一天比一天少。地方教会的主教先生也寄了信过来,关掉我们的教堂,已经是确定的事情了。”
“为什么会这样呢?”
莉迪亚望向远处的大海。
她其实知道为什么。
“洛伦佐神甫的事情造成的影响。”
阿瓦罗瞥向少女一眼,注意她的情绪,“你知道,自从他的恶行被揭发之后,针对教堂和育孤院的流言和批评就一直没有停过。当地的居民们对我们成见很大,和教民矛盾也日渐加深,难波官府也不欢迎我们这些外来人。前天……对,是前天,冈田小姐告诉我,那个杀了洛伦佐神甫的孩子已经被释放。这是一个信号,说明我的前任的犯罪事实已无可辩驳。自前天开始,你也看到了,再没人来教堂了。”
“我知道那个老人做过什么。”少女低下头,不愿回想往事,低声地说,“但……那是他个人的恶行,为什么教堂也要受牵连呢?”
“因为犯罪的是我们的神职人员,莉迪亚姊妹。我们——我,和教会要为他的行为负责,这是正当的裁决,总而言之。”
“我想……是这样了。”
莉迪亚点点头,望着眼前的海水,依然愁眉不展,“那么……我们以后要去哪里呢?”
“教会指示我回九州岛,也许会分配我做另一间教堂的本堂神甫,或者继续文书工作。总之我听从地方主教的安排。你和我一起去,既然不想在难波继续生活,教会对你也会有妥善的安置措施。”
“我确实很想留在难波。”
少女回头,叹了口气,“想继续留在育孤院,帮助嬷嬷们照顾孩子……但,唉,我真的受不了这些日子以来那些人的指指点点了。”
“你不该承受那些。”
神甫看着她,低头沉思了一会,试图安慰却似乎也不知该如何安慰,“也许换个新环境,对你也有好处,能帮助你摆脱过去的阴影吧。”
“那教堂怎么办呢?我们的育孤院又该怎么办呢?那些孩子要怎么办?”
“我让西尔维奥弟兄留在那里收拾物品,毕竟他的腿还未痊愈行动不便,不能陪我一起长途旅行。到达九州岛向主教复命,安顿好这两位之后,我也会再回去一趟接他过来。之后,那间教堂就再不属于我们了,最终会被拆除。”
阿瓦罗神甫思考着,也叹息一声,继续说,“育孤院会继续办下去。但以后是难波的当地官府管控,他们会派人主持料理。护工嬷嬷们如果愿意留下也可以留下,如果愿意离开也可以离开,愿意像你一样和我们一起走也可以,都看她们自己。”
“那,他们还会开学堂吗?”
“当然不,莉迪亚姊妹。”他沉重地笑一下,“日本官府怎么会进行这种宣传外来宗教的行为。”
“那,那些孩子就没法认识,没法接受唯一的救赎了。”少女低着头,情绪低落,她伸手握住身前的十字项链,“以后……”
“莉迪亚姊妹,我认为不必过多考虑这个问题。”
神甫语气平静地说,“那是很久远的未来的事情,那不是我们可以掌控的。主赋予我们健全的意识,是希望我们做出自己的行动,为自己负责。孩子们总是要成长的,成长之后,学习之后,便要决定自己的前途,认识自己的世界,创造自己的未来。他们可能会选择我们的信仰,也可能不会,可能接受我们的救赎,也可能接受其他的教义,或者确立自己的信念。但无论如何,通向永恒救赎之路始终对每一位凡尘子民敞开,至于其指引会在何时以何形式呈现……唔,我不好说,毕竟主行事自有其奥妙,我们始终要对祂抱有信心,同时力所能及做好我们的工作。”
“神甫,您的意思是?”
“我的意思是,在考虑孩子们的未来之前,我想现在更加应该关注的还是他们在现世的福利。”
“那么……官府会好好对待他们吗?至少……能让他们吃饱穿暖,健康成长吗?”
“应该会。”
他继续说,回忆着,“我记得昨天才和那位未来的主持见了一面,似乎是个不错的人。听说以后主管育孤院的是……城代所,物资开销也由那里维持。听说这是城代所的长官主动揽下的职责,若然如此,我想我可以信任他们,将孩子们托付给他们。”
“那样也好吧,神甫。”
莉迪亚望着远处,西方的天空,那一轮夕阳此时已半沉入海中,天空中的晚霞愈发灿烂,最后的光,明亮着,燃烧着。她的手再次握住身前的十字项链,紧紧握住,“祝愿这世上所有的人都会有一个美好的明天。”
“同愿。”
阿瓦罗神甫倚靠着栏杆,伸手轻轻地在空中,面对落日,画了一个十字,“阿门。”
两人站立彼处,再不说更多的话。
沉默着,看红红的一点最终消融于海水之中,沉下了水平线。
天空中只有红霞还在散发最后的一点光。
海风吹拂,带起入夜的凉意。
这一艘船,向西方,追随着落日余晖航行。
沉默。
直到一旁传来几声琴音,让他们转身,望向坐在那里的那一对姐妹。
女孩手中抱着七弦琴,坐在地上,低头拨弄着琴弦,但弹出的只是不成调的几下散音。
女人默默看着她,默默微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