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慕玄死没死成,痛也痛了,最近几日才硬撑着从床上爬起来,此时正支着言大小姐好心塞给他的拐杖靠在檐下。
养伤这几日,他把从前人生中没吃过的苦没挨过的穷都受了一遍。他一贯爱呈性子,往常虽也有吃亏的时候,但他梗着脖子愣是不认,烫死也说不烫,谁也拿他没办法。
但是现在,李慕玄承认,是真饿了。
一开始他以为张之维和言九只是不给他饭吃,后来他才慢慢发现,原来这俩人自己也吃不上饭。
要说这俩人也真是能耐不小,居然能一路越折腾越穷,连他身上仅剩的钱都早早被言大小姐摸出来花了个精光,导致几人在这等穷乡僻壤都能沦落为最穷最难的那一类人。
破屋、脏水、和烂人。
……要不是有这俩人好心照顾着他早挺过来了。
李慕玄现在只是腿不好,耳力没受什么损伤,附近几户人家都是怎么议论他们的,他听得一清二楚。
“哎哟,要说这女娃娃也是可怜,那么小一个人带个穷老道就算了,还领着个傻瘸子,饭都吃不上,这日子怎么过?”
“不好说啊,那女娃娃成天穿的神叨叨的,能是好人吗——哎,说不定那傻子就是她给打瘸的……”
李慕玄:“……”
——说谁傻呢?!
他奶奶的——无所谓——
反正他打小就吃一堑吃一堑吃一堑的,早就吃饱了。跟在这女人身边之后更是人生处处是阴影——嘿嘿好凉快!
李慕玄或许真是个浑人不假,可从未有人否定过他的聪明。自幼时起便是如此,他总擅长于将所有的细枝末节打捞出来,翻来覆去地思索一些微不足道的小事,要求一个答案。
也是这般,日日惦念,把她想了一遍又一遍。
可她究竟为何愿意救自己,李慕玄无迹可寻。
哄人于她而言再简单不过,心情好的时候她也敷衍过李慕玄那么几句,两只眼睛眨都不眨一下,张口就道:“你的痛苦我都心疼想为你解决呀……唉,说实在的,左若童确实坏,他不配站在你眼前,你的痛怎能看不见。要小九说呢,老师是最好的爱人嘛……”
李慕玄:?
言九:“不是,我是说爱人最好是老师。”
李慕玄:?
言九:“咳咳,李慕玄,我是说,你是个处变不惊的男孩,小小的三一不会影响你的修行,大道在你心中,而你在我眼中,记住,小九和你同在——你,本来就很神。”
李慕玄:“……”
如果她的手没在他身上摸来摸去扒拉钱的话李慕玄会多感动一点,同时,也多相信她一点点。
李慕玄没试图阻止她,只是死死盯着她,或许是出于伤患的自觉,他竟然隐隐有些不安。这些日子他辗转难眠,思来想去,最后发觉救他似乎也只是她一时兴起罢了。
甚至会在他半死不活时趴在床边说些李慕玄你要是会逆生这点小伤是不是一下子就恢复了之类的屁话,话毕,她微眯着眼睛,嘴角勾起,好整以暇地等骂。
伤势限制了李慕玄扑上去咬她,却倒逼得头脑格外清醒,霎时之间李慕玄便明白过来,她从来没施舍给自己半点怜悯,所作所为不过是觉得他这些反应尤其好玩罢了。
该死的、拿他当狗一样逗着玩的、死丫头……
去他的——
他妈的爱救不救!老子就是不想死,老子就是得活着!
他偏不死,偏要活着——他偏不要走,偏要跟着她!
死丫头正在院里抱着另一只乖小狗玩,李慕玄的目光就跟着她。
小黑狗,被细细的隐线拴着。普通人或许看不出什么门道来,但李慕玄跟着王老头这些年,后来又独自在江湖里闯荡,见得最多的就是奇人异士,自然一眼就能看出来这狗不对劲儿。
“诶……这是我的小狗狗呀,不是奇怪的东西。”
张之维就在旁边,她摸着小狗脑袋对李慕玄如此说道。
李慕玄嗤了一声。他对狗不狗的没意见,却偏要找两句她不爱听的来说不可,道:“什么狗?鬼魂狗吗?言大小姐厉害呀,这种东西都能弄来,真是给我开了眼了。”
她的脸色果然沉下来,一声不吭,就那么盯着他。小狗也是,但李慕玄看不见。
李慕玄与她对视。
细腻苍白的皮肤越发衬出女孩子那双眼睛的红,像从地底下爬出来的女鬼。配上那样的表情,反而有一种阴郁潮湿的可爱,蹲在那里时简直要变成一朵被淋湿的小蘑菇了。
……
好想摸摸她的脸。
一时之间连他自己都没发现,其实比起惹她生气,李慕玄或许更想要摸摸她,而且这念头正越来越盛,不受控制。
李慕玄自己的脸早就不知被她摸过多少次了,确切来说是扇——实打实地扇。
女孩子的手很漂亮,和他的截然不同,长而纤细,苍白而又莹润。扇他时总是准得令人意外,力道又重又沉。
这女人善变,反复无常,阴晴不定,不讲道理,高兴了一巴掌,不高兴更是两巴掌。譬如上次——
她抬眼瞧了李慕玄一眼,问:“你干嘛呢?”
李慕玄坐在她左手边,知道她是察觉到了自己悄摸展开的磁场。一如之前几次,她永远不为倒转八方所摄,依旧安坐不动。
李慕玄不解道:“你到底修的什么,这么邪乎?我为什么拧不动你?”
或许是这么待着实在无聊,她居然真的给李慕玄解释了起来。只见她食指轻轻一挑,面前茶盏中的水便缓缓飘出,萦绕汇聚于她指尖。
御物?
李慕玄一边暗自猜测,一边听她说道:“水善利万物而不争。夫唯不争,故天下莫能与之争。李慕玄,我从来就没有要跟你拧过,我只是把你的场理顺了而已。”
李慕玄:……?
好像听懂了,又好像没听懂。
受限于时代,李慕玄很难将其精准概括为一个字——挂。
她指尖微动,顺手把水甩到李慕玄脸上去了。倒也没别的意思,纯是觉得好玩。
冰凉的茶水沿着眼睫淋漓而下,李慕玄回神,却一反常态,没有按她预想的那样大喊大叫,少见地绷着脸啧了一声,样子莫名有点凶,带着点早就被逼疯了的平静。
吔,他不爽了诶。
她忽然有点儿玩脱了地心虚起来,于是凑近了些,扯着袖子就往人脸上呼噜。
“好啦好啦——李慕玄,给你擦擦给你擦擦好了吧?”
出于本能,李慕玄小小避了下,却在她手指触上来时不自觉地停了下来,堪称顺从地被她抱着脑袋擦脸。他如今也不小了,被人这么当小孩儿一样揉弄该感到厌烦才对,可随着衣料在脸上轻微的摩擦,李慕玄只觉得连心都随之麻了,谈何抵触。
言九却感觉到不对劲。
她看看自己的手。
——不对!
十分有八分的不对!
这能对吗?
拿衣袖抹人脸,这不张之维平时呼噜她那一套吗?
反应过来后她也不爽起来了,手下顿了顿,不等李慕玄有所察觉,女孩子紧接着便是一巴掌糊在他面中。
李慕玄痛得倒吸一口凉气:“你!”
现在心不麻了,脸麻了。
他比不上女孩儿娇嫩,却也经不住她带了满手的戒指,或大或小,零落在骨节上,总挑着意想不到时刻打上来,一下子就能留几个印子。
冰凉的手,还有……冷沉的玫瑰香,贴在他脸上,被他灼热的吐息和一点点渗出的、鲜红的血圈成暖的、鲜活的。
李慕玄只觉得头脑发蒙,没能骂完。
多余的张之维应声看过来,于是好师妹小言九的手干脆没撤回来,扶着李慕玄的脸给他揉揉,扭头看张之维时也会刻意睁圆眼睛,一脸无辜地眨眨。
她甚至惺惺作态到凑到李慕玄脸边给他吹吹。
李慕玄龇牙咧嘴的,看起来对他这么懂事的师妹厌烦至极,反而衬得她更乖巧更可爱。
前段日子李慕玄伤得最重时是张之维看顾他更多,毕竟师妹人那么小,怎么做的来伺候人的苦活。李慕玄不是没听说过张之维这号人,但在他这就是天王老子来了也没用,活生生的张之维也不能让他多老实个一星半点儿。
他甚至还有力气嘲对方几句,好一个龙虎山高功,给全性恶童伺候汤药——嘿,孝顺呐!
犯不上跟他较劲儿,张之维象征性地给了他一巴掌。考虑到手重了师妹可能会有的反应,没给拍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