曹植突然凑近,暗暗揪紧崔缨的袖子,神秘兮兮笑道:
“话说——在信里,妹妹提到的许都那档子事,当真有那么好玩儿嘛?”
崔缨笑得合不拢嘴,小手也遮不住憋笑的大嘴巴子。
“那当然!建安十三年,你还没来许都那会子,正过新年,我在街市上,可遇着多呢!听说是近年来,荀令君跟西域人打了些交道,这才有许多稀罕的竞技游戏流入中原呢!”
“那咱俩越好啦,有机会得一块去玩!一起看花灯!”
“一言为定!”
“一言为定!”
青年男女,如孩童初识般,玩起了勾手指的游戏。同坐在亭廊里,赏天边晚霞,惬意恣如。
崔缨不知道,她与曹植亲密携手,被远处楼阁高牖窗里的两人,一览无余。
虽听不着声音,却看得一清二楚。
阁楼上,吴质负手而立,曹丕在前,已将手心紧攥着的麻纸手稿,和一封吴质抄录的《谏平原侯书》,几乎快揉嵌进指甲缝和肉里。
手稿,是他在甄妤身边的人奉上来的;谏书,是吴质在世子府门口撞见,拦截下来的。
曹丕,没有在谏书里,增删一字;可那张张遍布来自后世的行楷简体中文,让他忧心忡忡。
起初,杂乱圈涂,连笔近乎章草,从左往右的怪异书写顺序,似字非字的蝌蚪符号,让曹丕不过觉得,这就是小儿图画,抄的乐府俚诗。
可当曹丕依稀辨认那一张张,用较为工整的楷书书写的正标题时,他才通过组合起来,推测出执笔人的心思:
崔缨要帮曹植拉拢势力。
再后来,曹丕根本不想多看一眼了,满心的愤火几乎要将他烧得窒息。而当吴质带来一封《谏平原侯书》时,曹丕的心才渐渐平静下来,冷静分析。
“卑职闲暇时,曾在东市,认识了一位青俊,自称是钟司隶的弟子,工于书笔,擅写正体。中郎将,可要卑职将此麻纸所书,交给他辨一辨?”
“不必了。”曹丕冷冷道。
“中郎将?”吴质摇展折扇,媚笑上前,“当真不想,看看那崔氏女,给子建公子出的什么夺嗣主意么?”
“何人把这种小丫头的童言稚语放心上?我曹子桓,有的是计谋和良策。所谓足智多谋的女子,我根本不需要!”
“那是,还得是天姿国色的丽人,更易俘得中郎将的心。”吴质甩袖笑道,“然此女犯公子逆鳞,不可不谓‘找死’了 。中郎将就算不上心,也当提防些许的。”
曹丕蔑笑,转身,轻轻一掷,就将麻纸和谏书一同扔进了炭火盆里,火焰瞬间吞噬了易燃的麻纸绢布,只在火影后,摇晃着这个府邸主人萧索的背影。
“很多年前,就提防着了。”
曹丕说的,是当年许都蓬庐旧事。
那天,他收到暗线文兰的密报,跟踪了崔缨,带领贴身的死卫,就伏在蓬庐外院的栅栏后。崔缨同杨夙争辩的所谓的“为了曹植”,曹丕全听见了。
也是从那时起,曹丕怀疑起了崔缨的身份,觉得她绝非清河崔氏女那么简单。
可曹丕想不明白,无论他怎么去追踪暗访她的身世,就是没有什么疑点。是否在南皮城中被袁家收买,他不清楚,可所有的证据都指向,崔缨,他就是清河崔琰的亲侄女。
吴质上前,打断曹丕飘游不定的思绪:
“可中郎将,您到底是选择放她一条活路了。这等无谓的怜悯,恕卑职实在难以共情。”
“不是怜悯,是兔死狐悲。”
曹丕失了神,靠着墙坐在地上。
“她是我见过的,很特别的女子,说不出什么感觉,也没有别的什么想法,只是觉得‘像’。自作多情的顾影自怜,那种孤独和骄傲,像极了。”
“可她到底是背叛了您——”
吴质伸出手掌,接住从炭火盆里飘出的纸片余烬,旋即掐灭。
“她背叛了中郎将,不再是您握在手心的——士族之棋!”
曹丕登时亮出狼的眼睛。
吴质暗笑,收合折扇,拈着扇柄,在空地上虚写起字:
“中郎将,您读谏书读了四遍,看风景也看累了。就让卑职替您梳理梳理:
“其一,一弱女子,对军政之事敏锐异常,绝非当世寻常闺秀可比,还是身份存疑,需花时日弄清;
“其二,此女自接近中郎将来,便动机不纯,先是拜师郭嘉,后是结识杨夙,再又深陷赤壁战局,见中郎将冷漠待她,如今又勾搭上四公子,妄图颠覆祖宗传嗣礼制!纵然是丞相得知,也当勃怒,喝令刀斧手推将出去,午门斩首;
“其三,崔氏此女,背后宗族势力庞大,实乃双刃之剑,然是用是弃,全在中郎将一人;
“其四,其人虽掩袖工谗,狐媚偏能惑主,但作为内室配侣,对于四公子而言,仍是一大辅弼。中郎将若不纳之闲房,也当为夏侯将军做媒,以控此人。”
曹丕垂着眼,失神地看了炉火中的碳灰,很久很久。
“等。”
曹丕起身,面向窗外,双手撑在窗沿。
“先用后防,若不能为我所用……”
吴质踱步上前,替曹丕说出了未出口的话:
“其心当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