卯时正刻。
梦中的崔缨忽有跌落高崖的幻觉,浑身哆嗦,险些摔倒在地。这才扭着酸痛的胳膊和手臂,从昨夜的书案前,直起身来。
她睁着蒙着雾气的眼睛,胡乱地收拾了案几一通,随意扫了夜半写的谏文一眼,觉得并无显眼把柄,便将刘桢和自己的信,都卷好放进密封的筒管里。
推开房门,晨光熹微,崔缨走出小院,呼来一个婢使丫鬟,叮嘱她出府交给平原侯府的门人,便伸手打着哈欠,回房中补觉了。临近床榻,还被竹篓绊了一跤,崔缨顾不上许多,笔直地砸进舒适的被窝里,呼呼大睡起来。
辰时,甄妤携小曹叡路过,见崔缨房门未关,便踏入房中。小曹叡正要叫出声,被她及时捂住嘴。屋内也杂乱不堪,甄妤看着榻上睡得四仰八叉的姑娘,不禁掩袖失笑。
甄妤转身,笑眯眯对小曹叡比着嘘声的手势,小曹叡懂事地点头如捣蒜,小手紧紧牵住他阿母的大手。甄妤亲自剪了案台的烛芯,呼来随身侍婢帮忙收拾房间,叮嘱后厨热好温粥,她褰起裙裳,轻步轻声,迈出了崔缨房门。
甄妤不知道,在她出门后,留下来整理书案的婢女,中有一人,将废纸篓里揉碎的麻纸,不动声色,动作熟练地藏进了宽大的袖口里。
……
未时三刻。
崔缨在做一个奇怪的梦。
梦见了曹叡。
准确来说,是魏明帝。
在梦里,她还是前世那个苦情忧郁的女大学生。她梦见自己穿越到了太和年间,路过兵荒马乱的山坳,沿途有很多布衣百姓,纷纷议论着,皇帝因为洛阳谣传雍丘王曹植要篡位,便要派人去暗杀他。
崔缨在梦里的山坳,慌慌张张,跌跌撞撞,不会骑马,却不怕颠沛,拼命骑着马,赶着要去给曹植报信。从马背上摔下来时,手脚都被碎石磨破了皮,她却因自己救不了曹植而痛哭流涕。
曹植在魏宫墙柳下写下《当墙欲高行》,悲哀地为自己申辩“众口可以铄金,谗言三至,慈母不亲。”
曾参是圣人,没有人会相信他杀人,可曹植不是世俗公认的圣人,他没有办法扶起马下的崔缨,告诉她《世语》里记载的“曹植出邺城斩守门吏”事件,是真是假。他也不能面对崔缨冰冷地质问无辜庶人时,毫无愧心。
“你们曹家何尝不是踩着别人的尸骨上位?只准你父兄屠戮无辜,不准司马氏当街弑君么?”
《世语》全名叫《魏晋世语》,里头也记载着,曹植的父亲,因为一件衣服,赐死她崔缨的故事。
崔缨在梦里知道那是梦。
是心结梦。
可她就是觉得痛。
那种真实的心痛,哭得声嘶力竭的哀伤,早让她分辩不出世界的真假。她快要绝望得不知如何面对曹植,突然在梦里清醒地意识到自己离他好远好远——残酷的真相,原来是,她不能跨越千年的历史局限,打破阶级藩篱,不顾忌他贵族公子的身份,去接受历史真实的曹子建。
……
崔缨忽然被一阵急促的拍门声惊醒。
肚子饿得骨碌碌地叫,她抱怨着,习惯了摸干了眼角的残泪,后悔做了个忘记了的怪梦。怪难受的,到底是什么呢?算了,不去想难过的了。
“来啦,来啦!别敲了——”
从榻上翻滚下来,崔缨也不梳妆着履,晃头晃脑,径直去开房门。
一阵阳光刺眼,曹植将崔缨手臂放下,单手撑着木门,笑嘻嘻俯身道:
“阿缨妹妹,安好呀——”
崔缨本对搅觉人没好气,但一想到,曹植兴许是看了自己写的谏文心情好转,便笑着问他:
“平原侯,大清早的,来中郎将府作甚?可是升官的好事哦?”
曹植笑:“什么大清早,你这夜莺儿,都睡懵了!——走,我们去后园说话——”
说着,曹植就拽着崔缨要跑,崔缨恢复清醒,拔脱出手臂,找到鞋子穿好,简单捋了捋头发,这才揣袖,跟曹植笑着溜出去。
两人来到无人的水亭边。
“我刚见着你写的文章,便来寻你!”
崔缨连忙压住曹植在袖中藏着的东西,环顾四周,见无人,才敢低声对曹植说道:
“嘘!不可轻易将此物示人。”
“为何呢?”
曹植笑着,不解地问道:“读了阿缨的谏文,本侯神清气爽,也不气昨儿个那个老学究了!真真写得妙极了,读来令人荡气回肠!如顽牛觳觫般,心生敬畏!”
“哈哈哈,你神经啊,‘顽牛觳觫’,这是什么比喻?”
“咳咳,哎——”曹植摆手笑道,“昨夜确实是我鲁莽了,故而比作‘鲁牛’,此喻绝佳的好麽?”
崔缨莞尔,坐在凉亭横木上,靠着亭柱,双手挽臂,眉眼弯弯:
“公干那封,想必你也读了吧,其实都是一个意思——子建,你得‘顺势而为’。”
“我都明白的——哎!只是那得了我父亲斩妖剑的老夫子,倚老卖老,不知什么来历,在本侯府上还不满仨月呢,竟摆起矫俗先生的阔气哦,命苦,命苦啊——”
崔缨以食指轻点他额头:
“你这顽生,我还不知道你?哪里是人家摆谱倚老,分明是你平日饮酒无节制,又贪玩,才落人口舌。今后,可改改罢!回去好生揖谢邢先生,将昨夜的事,悄悄地掩了过去,不然,仔细丞相知道了训斥你。”
“好好好,我听我阿缨妹妹的!”
“哎,哎,子建,你真是个猴精!”
“那我夸妹妹是那邺城西山遍插彩色羽翼的山鸡呢。”
“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