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些知识,我前世的地理老师都教过。
“奉孝,你为什么要在曹公事业璀璨如繁星漫天时,独自收了光芒,做那寂寞无闻的暗月呢……你知道的,我喜欢圆满,不喜欢残月,可偏偏这个世界总是满月少,残月多……”
“奉孝,这个汉末世界,孤独得很。塞外的秋夜,总让我想起,前世在乡下夜间听见风吹麦浪的声音;还有塞外的星空,跟我们家乡那儿的一样美丽呢!可无论什么时候,我们肉眼能看见的星光,大部分都是很久以前发出来的,多遗憾,我们永远赶不上第一瞬的光……”
……
“秋风清,秋月明,落叶聚还散,寒鸦栖复惊。早知如此绊人心,何如当初莫相识。”崔缨随手掷开酒杯,醉醺醺地瘫坐在榻前,开始胡言乱语。
“郭奉孝,你好‘不治行检’!你可知你怎的‘不治行检’么?
“你没有心,你把你的心都掏给了那个高高在上的君主……你看错了人你晓得不……他曹孟德不值得!
“当初宛城滑铁卢,那人明明对诸将发誓,再不会输一场仗,可他就是不长记性!他官渡打赢袁绍之后就骄傲起来,都听不进臣下的谏言了你知道吗?
“你说……赤壁一战,若你还在,他会听你的话么?
“可你到底还是要走啊……呜呜呜……”
崔缨伏在榻前,小声啜泣起来。
郭嘉忽然在床上突然剧烈咳嗽起来,霎时便将她的酒吓醒。
崔缨慌忙抬头,凑近前去,却见郭嘉面色惨白,他努力地睁开眼睛,从绒被中伸出一只紧缩的手,一下便抓住崔缨的衣襟,质问道:
“你……再说一遍,赤壁之战,曹公怎么了?”
“没……没怎么。”崔缨眼睛一酸,倒逼回泪水。
“你们与嘉说,曹公……在赤壁大败孙刘盟军,收复江东,而后平定西蜀……可方才,吾分明听见——”
“真没有。”说罢,崔缨喉中若灌重铅,一个字也吐不出来了。
“从实说来!”郭嘉急了。
眼泪再止不住,只簌簌地流,崔缨哽咽道:“崔缨发誓!只要我还留在曹营,就一定不会眼睁睁看着曹公在赤壁大败!!”
“什么?赤壁……大败?”郭嘉瞳孔紧缩,忽然失去了光彩,倏而,他松开了紧抓着崔缨衣襟的手,无力地垂在了床沿。
“杨夙说的,都是假话,先生……”崔缨收了眼泪,努力让自己冷静,“赤壁一战,曹公中计,输得一败涂地,再无力南下征服江东。刘备兵入西川,与孙权还有曹公成鼎足之势,致使天下三分。曹魏后来也不及统一天下,便被乱臣贼子司马懿篡权,夺去了江山。此番决心改变赤壁历史,不独为先生一人,更是为中原百年后安宁着想。”
于是,崔缨一口气将魏晋南北朝动荡的史实说出,说那八王之乱如何搅得天下大乱,说那五胡乱华如何使中原百姓流离失所,说那高平陵之变后多少无辜魏人被屠戮殆尽……
“崔缨设想,倘若能助曹公一统天下,兴许后来这些事便不会发生,兴许我的祖辈那时也不必因战乱南迁做客家人……而曹公获取天下的关键一仗,便在这赤壁之战!”崔缨目光炯炯,信心满满地说道。
可郭嘉却闭上了眼睛,重新安静地躺在了床上。
“若后来没有了后来,你又从何而来?”郭嘉脑子一点也不糊涂,向她发出致命一问。
崔缨哑然失色。
“唉——”良久后,郭嘉再次睁开眼时,眼角已噙着颗泪珠。
“孩子,莫执着罢,从一开始,历史便注定更改不得。”
郭嘉如此确定这个观点,以至于对自己的命运都泰然接受,却曾有理有据地替她辨析崔缨在历史上的“死活”。
“先生!”崔缨大声喊道。
“请您相信我吧!相信历史是可以改变的!您……难道就不想留下什么‘遗计’吗?您可以写信给曹公啊!叫他防着司马懿……或者……”崔缨眼珠一转,连忙道,“您给我留一封亲笔,劝阻曹公拿下荆州后,就养精蓄锐,别再南下与江东交战了!他一定会听您的话的!”
“司马懿?”郭嘉喃喃着这个名字,思绪飘到了遥远的年月,“可是那温县司马公之子?”
“对!对!就是此人!”
“吾病久矣,再不能执笔写一字……”郭嘉长叹一息,“杀了司马懿,就不会有‘夏侯懿’、‘公孙懿’、‘诸葛懿’么?缨儿,听嘉一言,万事勿管,且纵情江湖,做一世闲人吧……”
“先生——”
崔缨垂下头,掩面失声,知道郭嘉彻底放弃更改历史的机会,彻底看透了历史演变。
他的心,早就凉透了。
……
夜已入三更,郭嘉呼吸愈来愈沉重,再喝不进一滴汤药。
徐晃等将军候在了帐外,曹植则一身便服,掀帷步入帐中。崔缨只将他撂在一旁,只身步入内间,换上当初郭嘉送她的那件鲜亮的绿罗裙,也不顾曹植惊异的目光,翩然行至榻前,转了转圈儿,俯身笑问他道:
“先生您瞧,我这件裙子好看吗?”
郭嘉唇色泛白,额间密汗细出,眼皮已无法长久支撑。
可他依旧轻松地笑了。
“缨儿——”他轻声唤了唤。
“嗯?”崔缨小心近前去。
“你要保重,不可辜负这世上待你好的人,纵然奉孝不在,缨儿仍须奉孝。缨儿总说,自己像只麻雀,怎么飞也飞不出小树林里,可纵然是一只小雀儿,也有属于她的一片蓝天呀,天下之大,总会有你的安身之处……”
郭嘉扭头看向曹植,凄然一笑:“公子,令妹仁善贤良,切不可……不可负。”
“付什么?”曹植迷惑地追问道。
郭嘉不再看任何人,他星眸流光,眉头舒展,只释心自语:
“想吾少年时,也曾任侠骋性,却比缨儿少许多分忧愁。人死不可怕,可怕的是心死。你们这些后人,不必为嘉难过,没有什么遗憾的,天行有常,嘉此生得遇曹公此良主,已不负来此人世走一遭。
“你们该为嘉欢喜的,疾病的折磨,至此夜方休,嘉,终于可以睡个安稳的长觉,若明日清晨,曹公要来催促郭某醒来,批阅公文,恕嘉再不能奉命咯……”
郭嘉说着说着竟然愉悦地笑了起来。
崔缨已无法忍受腹腔内的痛楚,几乎在一瞬间就要哭出声来,但仍勉强地挤出微笑。
“奉孝先生,您可不可以再等一等,冬天就快到了,陪我看一场雪好不好?我们一起去看海呀,你知道碣石山上那海有多美吗?你还记得,跟曹公的重九之约吗?”崔缨揪住他的袖口,颤抖着声音,“奉孝,再坚持一下,司空他很快就要回来了……”
郭嘉闭上了眼,叹惋道:
“及至与世长辞,嘉犹未能等曹公至。我死之后,请将我葬于临渝古城城郊,选一处荒凉贫瘠之地,坟向西南,教我日日南望故乡之处,如此,魂归泰山矣。缨儿自可取吾旧时衣冠,携回许都郭府,交与我家夫人。叫她,为我在阳翟东城郭外立一衣冠冢,冢边种上柳树,年年都要来给我祭酒……”
“郭奉孝,你个大骗子!”崔缨脸部扭曲,痛苦无比,捶床顿首,终于放声大哭,“我才不要帮你呢!我才不要带你回家!”
曹植见状,赶忙上前,欲稳住她,却被她一把推开。
“日出旸谷,入于虞渊。夕阳与秋雁皆有家可归,唯独那些不能马革裹尸还的将士啊,牺牲异乡,魂魄难归故里……”郭嘉微微张了张睫毛,却从中落出一滴浊泪来。
努力了很久,他终于再次睁开了双眼,眼中血丝密布,且好似蒙上了一层薄雾。
“青苹……青苹……”郭嘉急促呼唤着这二字,继而吐出一口气,“呦呦鹿鸣,毋食我苹……”
不知这死寂的气氛持续了多久,他忽然眨着红肿的眼,轻声说道:“缨儿……代为师最后再吟唱那首《子衿》吧……为师想奕儿了。”
“好好……”
崔缨误以为郭嘉想听《短歌行》,于是将砚台、案几和灯盏都搬来榻前,取出头上的白玉簪,把三者当作乐器敲奏起来,就像当初郭嘉给她演奏的一样,现在敲给气若游丝的郭嘉听。
灯油已快燃尽,敲出的声音,好像没有以前那样清脆了。
曲调响起时,郭嘉皱眉道:“不,错了,是那首《子衿》,是你们姑娘家喜欢的子衿……”
于是崔缨连忙一边重敲,一边开始唱《子衿》。
可开首一句“青青子衿,悠悠我心”,本应接着“纵我不往,子宁不嗣音”的,崔缨唱着唱着就唱成了“但为君故,沉吟至今”。
“错了,错了……”崔缨停下敲乐,哽咽道,“先生,请允许我重来一次……”
“辞对了,曲却不搭,到底二者不可两全,星月难同天,”郭嘉叹了叹气,“缨儿,人生路走错了,可再无重来之机。”
崔缨俯身颔首,身躯跟着啜泣一抖一抖。
“别哭了,缨儿,嘉给你讲个故事吧——”郭嘉的声音已经很轻很轻了。
崔缨赶忙挪动双腿,把耳朵凑前去听。
“从前啊从前,中原有个任侠放荡的少年……”郭嘉笑着慢慢垂下眼帘,“后来啊……”
崔缨屏着呼吸,静听了良久,都不曾听见下文,急忙抓紧他的手,追问道:
“后来呢?奉孝?后来呢?”
郭嘉没有回答。
可他一截一截冷下去的手臂告诉了崔缨答案。
后来的后来,少年再没有了后来。
……
说着奇怪,那时,崔缨反倒一滴眼泪都没有了,像流尽了似的。
她只眨着眼睛,看罢郭嘉渐渐泛黑的脸庞,脑中一片空白,身躯如坠入冰窟,从脚到头都开始发冷,仿佛死去的人不是塌上之人,而是她……四周什么声音都听不见,只有曹植一声轻轻叹息。她看见,郭嘉那滴浊泪还未干,那安详躺着的人儿啊,脸上还挂着笑容。
面肌僵硬,崔缨挤不出任何表情,只是不停地眨着眼睛,伴随着急促的呼吸,伴随着牙龈紧绷到神经的声音。
忽而,一双大手伸在她前头,捂住她的眼睛,替她挡住那残灯照耀的光明。继而手主人一把将她揽入怀中,令她别过脸去。
“别看了,阿缨——”
曹植一句不冷不热的话,顿时将崔缨从冰窟里拔出,让她释放出心底巨大的悲伤,若有万箭穿心,崔缨痛苦地闭上眼睛,伏在曹植的臂弯下失声痛哭。曹植亦与她一般哆嗦着,却努力替她遮挡着死神的邪气。
凄厉的哭声很快便招来久侯帐外的将士,耳边响起琅琅的铠甲片撞击声,继而是接二连三的跪拜声。
崔缨背对着病塌,瘫倒在曹植怀里,不知哭了多久多久,只隐约记得在昏厥前,她用她那双黑暗的眼睛,看见了一场梦……
梦中若有青衣持伞
稳步朝她走来
替她拭干眼泪
可他笑了笑
便转身负手离去了
他悄悄地走
正如他悄悄地来
他挥一挥衣袖
拂尽一生潇洒风流
背对她做个再见的手势
终已不顾
那日春雨如丝
她没有撑伞
独自
彷徨在
悠长悠长又寂寥的雨巷
她没有遇见
一个穿着青衫
笑眼盈盈的少年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