边虞并不怕疼,他第一天住院的时候整整连打了十一针,看得白一南一阵心疼,他还笑盈盈地安慰说:“不疼。”
一个又一个在边虞身上落下的针眼,日日落在白一南眼中,由缝隙变成洞,再演变成一道道深不见底的沟壑,心中荒凉,无法言说。
交替更迭的治疗痛苦,每日每夜不见好转的各项指标。
人是不是就是这样一点点废掉的?
那些针里面,其中有一个名称是人粒细胞刺激因子,皮下注射,一根针下去,边虞表现得只是面色不太好,他扯着嘴角还不忘捏白一南鼻子开玩笑,痛快地把一碗汤全喝掉。
当时白一南还挺高兴,人有胃口是好事,真吃不下东西那天才是要完。
结果当天晚上,边虞全吐了。
吐得撕心裂肺,恨不得把胃囊一起吐掉。
他当时睡眠质量很不好,本来眼底阴影就重,身体消瘦了太多太多,断断续续地咳嗽,吐完那一通,人像飘了魂一样。
白一南让他靠在自己肩膀,小心翼翼地喂了几口水,摸着边虞额头说:“没事没事,我收拾你不用管,难受就睡一小会儿。”
他把边虞的睡衣换了一身新的,把盆重新刷一遍,和一旁的陪同家属打了声招呼帮忙照看,赶紧去找当晚的值班医生。
白一南知道那些针打到身体里很疼,副作用很大,但边虞一次都没有表现过。
隔壁床的那位中年人时常半夜疼醒,疼得呲牙咧嘴又不敢出声,只敢妻子去打水的时候才闷哼几句。
白一南看着他,就想,边虞是不是也这样,怕他担心,一个人不声不响的撑。
其实,这份答案太明显。
他也知道。
可他也想告诉边虞,别觉得自己是个累赘,给他带来麻烦。
他们之间,谁都不要说亏欠。
边虞住院的第15天,隔壁床来了一群家属,被医生打电话叫来的,说是要把人推进重症监护室,男人是白血病,烧了十天,家属推他走的时候,呼吸很费劲,眼皮聋拉,鼻子插着管,能看出来意识完全不清。
癌症患者进那种地方,等同于下达最后通牒,出不来了。
那些人里面,有男人的姐姐、母亲、儿子……一边扶着床把手,一边偷偷抹泪。
只有男人的妻子,陪他从入院到现在的妻子,面容平静,眉间温柔,轻轻将手搭在男人脸颊处,低下头在男人耳边说了什么。
旁人听不清,却觉得那时间那样残忍,那样绵长。
白一南也不知怎么,许是在医院待久见了太多离愁别绪,又或者是眼前场景太过悲怆,他眼眶一红,狼狈地刚想从兜里掏纸,自己先被人拉进怀里。
边虞没用力,他就像轻飘飘的柳絮落入夕阳柔晨。
他贴着白一南耳朵,嗓音如同被刀片斩了几段似的,一个病得不清的人在哄白一南:“不害怕。”
边虞那时候也常对他说:“别怕。”
他强忍着眼泪,因为之前医生嘱咐他,不准把眼泪掉在边虞身上,他想挑衅边虞,别快说话了,声音真难听。
但一直到最后他也只是静静地枕在男人的颈窝里,手指头堵在眼皮上,用一种最笨拙的方式堵住洪水似的眼泪,像个大傻子一样,听另一个傻子安慰他。
边虞说:“每个人都会经历这一关,只是早晚。”
白一南的确在害怕,他就是个自私的胆小鬼,希望边虞能一直陪他到老。
住院回家后,经这么一通折腾,身体补不上来,精气神彻彻底底地飞速消失。
原来那么好看的一个男孩子,鼻梁又高、眉眼深邃,有着鼻尖痣,笑起来眉眼弯弯的男孩子,也许没机会再见。
他开始记不清事情,说话颠三倒四,什么都能成为他畏惧发抖的原因,窗外大作的风,楼上有东西掉落地板的动静,水池的流水声,在镜子前照着照着忽而钻进角落里,捂着耳朵说有人来。
白一南把地板覆上柔软的泡沫板,桌角、墙角……所有有锐利角度的边缘都被他粘上海绵软垫,他封上窗户,把家里所有的镜子搬走。
他有心想买一套新房,但医生说陌生环境反而刺激患者,于是作罢。
边虞不喜欢躺在床上,他喜欢一个人躲在墙角,身后有靠头能让他安心。
他隐隐意识到自己状态不对的时候是在发病,人越发寡言,有一天白一南发现他在偷偷写日记本。
白一南当作没看见,没察觉。
边虞靠着药物勉强睡着的时候,白一南翻开了那本日记。
——
我叫边虞,他叫白一南。
我不爱他。
破防就在一瞬间,白一南已然气到想要原地爆炸,小声嘟囔骂小没良心的,反手却把盖在边虞的小单被往上拎了拎,窝住边虞的脖子,又找了一把大扇子,塞自己进衣领里给他遮太阳。
看着边虞紧蹙的眉头渐渐拉平,白一南继续往下翻。
第一页
我很招蚊子,一到夏天屋里所有的蚊子齐刷刷地只有一个目标。
它们吵得我睡不着觉,又咬得我身上一个个包。
一天我不耐烦地拍着袭来的声音,没打到蚊子,反而给了他一拳。
有点心虚,摩挲着开灯,他没生气,直勾勾地站起来,眼睛都没睁开,一手捧着驱蚊液一手握着蚊子拍。
他拍拍旁边空荡荡的床:“来睡觉,大少爷。”
他说他守着我睡觉,保证不让蚊子咬我。
我说不用,你睡吧,结果他真的守了一整个夏天,我清清爽爽,他昼夜颠倒。
我给他买了一辆他梦寐以求的车作为补偿。
他美滋滋地笑,说,值得。
……
第二页
我们出去吃鸡公煲,里面有虾,我对虾有阴影,小时候被壳卡住过嗓子,再也不吃。
他给我夹,我没吃,看他表现这么好,我给他剥完壳放回他碗里。
吃着吃着,他突然问我,不爱吃虾?
我觉得解释好麻烦,于是点头。
他又问我,是不爱吃虾还是不想剥皮?
我不喜欢撒谎,无论是善意还是恶意,于是我回答后者。
在那之后我回家某一天在冰箱里收拾食材,冰箱里除了虾仁外,所有活虾的壳消失不见。
我震惊的问他,他只回我,别激动,哥哥爱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