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看着黄涴的书简,终究还是动了心,目光沉了沉。
半晌,只吐出一句:“朕……会好好考虑。”
只这一句。
话虽未允,可这便是动了心。
黄涴知晓皇帝性子。
既然言及“好好考虑”,便绝非敷衍。
黄涴低头叩首,唇角轻轻弯了一下,不见悲喜,只是终于把多年来的一口闷气吐尽。
“谢陛下。”
她起身,步子轻缓。
转身时,指尖藏在袖中的帕子,已被汗水浸透。
这一刻,她仿佛卸下了长年的枷锁与沉疴,唇角浮起一抹极淡的笑意。
海棠在殿外静候,见她出来,忙迎上:“娘娘?”
黄涴看着夜色,星子点点,桂香袭人。
她淡淡道:“回延光殿。”
走过这条廊,她再也不是那个为了祖父、为了家族被迫入宫的女子。
她终于,可以做回自己了。
这条路,她自己的路,她要自己走。
***
清晨,天尚未大亮,便已是含元殿前列满了文武百官。
秋风拂过,长安街道两侧的枫叶,染红了晨光里的一线天光。
关宁立在百官之列,身着官服,神色沉静,手中紧握着笏板,指尖微凉,却毫无动摇。
今日,是她回长安后的第一个早朝,也是帝王早已筹谋多日的第一战。
群臣入殿呼“万岁”,皇帝着朝服端坐御座,目光掠过殿中众人,似不经意般在关宁身上一顿,神色不动。
关宁低垂着眉眼,却能敏锐觉出那一瞬目光里的暗涌。
按例奏事毕。
会至尾声,关宁忽然出班,跪下叩首,朗声奏道:“陛下,臣有本启。”
她这一声,顿时令殿中众臣侧目。
良王蹙眉,右相徐勉更是面色微变,目光如针,锐利地刺向她。
“关卿还有何事?”
关宁起身,朗声道:“臣奉命赴充州勘查瘟疫,然在查验疫况之余,偶察换田一案诸多不法之事。右相深耕剑南多年,其门生多在其中,皆贪墨赋粮,侵占田地,欺压庶民,坏国法,乱民心,实乃大康之患。臣请彻查!”
话音一落,殿中顿时鸦雀无声。
一瞬后,右相徐勉猛地拍了拍笏板,拱手厉声道:“陛下,臣绝无此事!此乃左拾遗信口污蔑,扰乱朝纲!臣请治其欺君之罪!”
他胡须微颤,眼角泛起赤红,满脸怒容,完完全全一副被诬蔑的样子,眼神不藏一丝慌张。
良王也站了出来,语气阴测测,带着几分轻蔑:“左拾遗,充州之事,本王一直秉公处置,从未越矩。尔不过一介八品小官,又为女子,妄言参劾,凭的可是道听途说?”
他话锋转得极快,又带着些讥诮:“且说这换田一事,自来章程皆有,朝廷亦派有督司按验。难不成,是本王与右相一道,敢于抗旨徇私?”
殿中众臣多附于右相一派,目光微动,却无人开口相助关宁,反而多半带着几分事不关己的冷漠。
关宁神色未动,微微抬眼,盯着良王,一字一句:“若良王清正,何惧彻查?臣手中所查,皆是充州之地百姓、官契、田册,俱为确证。若无其事,朝廷大可一验便知。”
说罢,挺直脊背,神色冷峻,眼神如剑,直逼殿上良王与右相。
皇帝静静看着这场朝堂争锋,神色似笑非笑,唇角却无波动。
他慢慢开口:“右相,良王,左拾遗既言查得实证,朕自当秉公。便着刑部、御史台、司察司三方同查,若查无不法,便还右相、良王一个公道,若查有虚妄,左拾遗欺君之罪,从重治之!”
这一番话,不动声色,既给了右相徐勉、良王面子,也未护着关宁,却将这事牢牢握在手中。
朝堂上权谋暗涌,便是如此。
徐勉眼角轻轻一跳,深吸一口气,压下心头怒火,拱手道:“臣领旨。”
良王脸色阴郁,偏头与徐勉对视一眼,那眼神里满是警惕和试探。
徐勉微不可见地向他轻轻摇了摇头。
那神色分明在告诫,不可轻举妄动,充州、剑南道尽在我手,关宁孤身一人,翻不起什么浪来,此女只是在强弩之末,稍安勿躁。
良王见状,咬了咬牙,强自镇定,拱手:“儿臣,领旨。”
朝会散后,关宁收拾好笏板,站在殿外。
她望着旭日,金色映在檐角朱漆之上,像是照进了一丝薄霜般的秋意。
她轻轻吐出一口气,转身离开殿门,步伐平稳如常,心中却已暗暗记下了良王方才对视时徐勉那个轻微的摇头。
越是如此镇定,越说明他们心中有鬼。
她知道,这朝堂风浪,才刚刚开始。
***
下值之后天已近黄昏,良王已匆匆赶去了徐府中。
书房之内,门窗紧闭,烛火摇曳。
良王阴沉着脸:“舅舅,那贱人当堂参我,我怎能咽得下这口气?若非陛下在,我当场就撕了她!”
徐勉却神色沉稳,摆了摆手:“殿下莫要糊涂!朝堂上动怒,只会显得你心虚。记住,充州、剑南道是咱们的地盘,她一个八品小官,翻不起什么天,也查不到什么。”
良王眉心紧蹙,来回踱步,咬牙低骂:“可若查出什么……”
徐勉冷冷道:“查不出!”
他语气森然,目光如刀:“充州文书人手俱是咱们的人,地方田册早调换过,她不过掌了几份零散账册。再说,莫说刑部、御史台……”
“要是李衡还在,我等说不定还要慌上一慌,现在……”
徐勉站起身来,拍了拍良王的肩膀,语气压低,“放心,只要你按住性子,别让旁人瞧出破绽。这次不过是陛下借她来试探咱们而已。稳住,便是胜。”
良王闻言,眸光微动,终于点了点头,脸上阴霾稍退:“舅舅说的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