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以,一切都已经明朗。
第二天一早,什蒲迎来了非常好的天气,我早上醒来时竟然听见了几声鸟叫,庾璎比我醒得更早,她践诺,已经在厨房开火,她一定要让我吃上她做的粥和牛肉酱,多余的牛肉酱她打包了足足四罐,给我装进箱。
庾璎一边帮我盛粥一边嘱咐我那酱的保质期,让我一定记得放冰箱,我说我又不是小孩子,又不是李安燕或佳佳,你有必要像我妈一样吗?庾璎说给你脸了,我还懒得管你呢。
......说是这样说,她到底还是执意要和庾晖一起送我去动车站。
我说不要。本意是不想再麻烦她一天,昨天就没去开店,我已经有点愧疚了。但庾璎看了看我,又看一眼正在往后备箱装行李的庾晖,说:“哦,那好吧。那你们去吧,开车注意安全,小乔你看着他点。”
我觉得庾璎又想多了,但又实在没必要解释。
庾晖这时已经合上后备箱:“上车吧。”
我只好和庾璎说再见。
庾璎站在车旁,抱臂,故意把头扭到一边,看向远处。
其实哪里需要多么煽情,说不定夏天我真的还会回到什蒲来,回来看看蒲公英,看看那个溶洞。
但我还是走上前去,拥抱了庾璎。
我说,认识你很高兴,你现在是我很好很好的朋友了,我也希望我能成为你很好很好的朋友。
虽然我知道,庾老板为人仗义,朋友遍江湖,可能不缺我这一个呢。
庾璎暗暗用拳头抵住我,锤了我下肩膀:“跟我混久了,也开始说话不着调了。”
我说没有吧?没有很久啊,从我来到什蒲开始算起,到今天离开,还不到两个月。
庾璎突然“哎呦”了一声:“那可能是跟你太聊得来,以至于,总觉得我们认识好长好长时间了。”
我说我会回来的,等我回来,还找你帮我做指甲。
我晃晃手指。春节前做的美甲,如今指甲上的颜色已经长出去一大截,庾璎忙一拍脑门,说她忘了,忘了这茬,她探头问庾晖,时间来不来得及,她想帮我补补指甲再走,我说可别,别搞得像我们要生离死别了一样。
庾璎狠狠打了我一下,很疼。
“臭嘴!”她说。
庾晖看过了时间,说来不及。
庾璎撇他一眼,再次抱了抱我:“你好好的,小乔。”
我说好。
你也是,你也好好的。
我上了车。
直到我关上车门,庾璎还在车外向我说再见,她双手拢在眉毛上,贴近车窗,以便看清我。
车开出去了,我借着后视镜看见庾璎站在路边,仍在朝我们挥手。
我收回目光,用手攥拳,抵住了鼻尖。
庾晖看到了,但他当没看见,把车内音乐调大声了一点,是一首不知名的纯音乐,我觉得这太不符合我对庾晖的印象了,我说,你有摇滚乐没?吵一点的。
庾晖看我一眼,说,你要干嘛?
那茫然的表情成功逗笑我,我大笑起来。
我们路过了镇上的小商场。
路过了彩票站。
路过了宾馆。
路过了超市。
路过了庾璎的指艺缘,我看到紧闭的卷帘门,卷帘门上有积灰,但春节时的福字还没摘,依然很鲜艳,没有褪色。
庾晖问我,要不要绕个路,去佳佳的面包店看看?
我说不了,已经告过别。
再说,我现在过去,佳佳搞不好要把她店里所有的司康存货都给我打包带走,够我吃半年的。
庾晖也笑了,他点点头。
车子转弯,朝着镇上的大转盘驶去。
那是进入和离开什蒲的必经之路,我已经能遥遥看到转盘中心的铜牛雕塑,在今日的蓝天底下,好像崭新了些许。
我问庾晖,一会儿你还回来吗?
庾晖目视前方,摇摇头:“送完你我直接回市里了。”
“哦。”
我持续地望向窗外。
我说,庾璎是个很好的姐姐,她很关心你。
庾晖沉默了很久才回答:“嗯。”
是他的一贯作风了,惜字如金。不过在此之前,我也算见过庾晖相对“活泼”的一面,并且记忆犹新,我知道这不是一个真正无聊透顶的人,只是性格如此,我也一样,性格相似的人可以是知己,但可能,也只能是知己。
他见证了我那天在溶洞最尴尬窘迫的时刻,而我也在庾璎口中知晓了些许他以前的事,还算公平。
“她就是太关心我了,关心到把自己是谁都忘了。”庾晖忽然说。
我问,谁?
庾璎吗?
为什么这样说?
庾晖撑着方向盘,他正要开口,此时车子刚好驶进转盘,右侧道路汇入了一辆三轮车,速度很快。
我在什蒲见了很多这种“老人乐”,外边罩一层厚厚的塑料布用于防风,紧接着就能载客,车里挤挤能坐四个人,三块钱,可以到镇上任何一个地方。
因为车本来就不稳,再加上人多,惯性大,转弯很容易翻。
我们眼前汇进来的就是这么一辆,透过塑料布能看到里面坐着乘客。庾晖避得很及时,但开车的老大爷明显很生疏,他一心想着躲开,不要蹭到庾晖的车,越是紧张便越是出错,直直侧倒。
三轮车的轮子还在空转着。
等我反应过来的时候,庾晖已经把车停在路边,下车去查看了。
恰巧的是,这时我的手机响了,是庾璎。
我接起,她在电话里问我:“小乔,你们走远了吗?”
我说还没出什蒲呢,在转盘这里。
庾璎说:“你蓝牙耳机,怎么总落我这,这都第几回了?丢三落四的,是你们回来拿?还是给我个地址,我给你邮过去?你急用吗?”
我也跟着下了车。
庾晖正在和几个路人一起,把三轮车扶起来。
我说,那我回去拿吧,不过稍等一下......
大爷和乘客都从三轮车里钻了出来,幸好人没事,只是大爷的胳膊刚刚压在了座椅下面,受了点伤,围观的人有大爷的邻居,正在帮忙打电话喊他老伴儿来,乘客也不乐意了,正和大爷争执。
我不知怎么和庾璎描述当下的场景,便说了个笼统的词,我说,一点小麻烦,肇事了。
我事后无比后悔自己的草率。
因为我实在没有想到,庾璎对这两个字的反应会这样剧烈,我能明显感受到电话那边先是陷入了一种真空般的寂静,随后,庾璎再次开口,声音像是天外来音,那样不真切,虚浮着。
她问我:“庾晖呢。”
我疑惑。
我说,庾晖在帮忙。
这也是个笼统到不能再笼统的词了,但庾璎没有再说话。
电话被挂断了。
我没当回事,走到了人群里,想看看有什么我也能帮得上的。
没想到人群里正在争吵,原来是一个乘客怀着孕呢,这么摔了一下,正在纠结要不要去医院。
她的丈夫当时也在车里,此刻正在指着大爷鼻子骂,而大爷显然还惊魂未定,他的老伴儿赶来,和那男人面对面呛起来,男人说,这么大岁数了手脚都不好使了,还学人出来拉活儿,大爷老伴儿说你老婆怀孕了你还图便宜带她搭三轮车,你装什么好货?
......一团乱。
庾晖不是喜欢管闲事的人,他只和几个路人一起,把试图撸袖子动手的男人给拦开了,随后朝我走过来,拉着我挤出人群。
“走吧,没什么事了,你别晚了。”他说。
我问,你的车没事吗?要不要检查一下。
庾晖说,没事。走吧。
我重新拉开车门。
庾晖绕到另一侧。
我刚要开口,我想要告诉庾晖,庾璎刚刚来电话了,我们得回去一趟,回去拿我的耳机,可是,还没有来得及坐回车里,我的余光瞥见我们刚刚的来时路,那条笔直的道路,我觉得不大对,话便在嘴边止住了。
“怎么了?”庾晖撑着车门看着我。
而我还往远处望着。
庾晖这时也觉出不对了。
他顺着我目光的方向,与我一起驻足,一起回头瞧。
......我们同时看清了,是庾璎。
我们看到了庾璎。
庾璎正在沿着那条笔直的路,朝我们的方向,飞奔。
我之所以能一眼看到她,是因为注意到她身上的衣服,眼熟,那是她在家里干活时穿的衣服,很单薄,她跑起来时,风会把她的衣服兜起来,像一只没芯儿的口袋。
我不敢想她是从家里跑过来的。
她的头发是散着的。
庾璎从来不散头发,她说给客人做美甲怕掉碎头发,也觉得自己披散头发不好看。
但现在,她是散着头发的。
她的头发在风中猎猎,毫无章法。
我看不清她的表情,但能看到她清楚的脚步。
她不停。
她根本就不停。
我相信她已经看到我和庾晖了,看到我们好端端地站在这了,但她依然不停。她正用尽她全部的力气朝我们奔来。
庾晖这时也明白过来。
砰一声,是他把车门砸上了。
他快速走到车后,然后继续大步朝着庾璎走去。
他的步速也很快。
而我作为最先看到庾璎的人,却是最慢回过神来的。待我回过神,也朝着庾璎快步走去时,庾晖已经接到了庾璎,几乎是扑到庾晖手臂的那一秒,庾璎就已经双腿脱力,重重地,直挺挺地坐在了地上。
我丝毫不怀疑,庾璎此刻已经累到极限。
我在意的只是,庾璎还穿着拖鞋,是在家里穿的塑料拖鞋,在她脚上已经走了形,庾晖俯身想把她拽起来,却根本拽不动。
她额头和脖子全是汗水。
庾晖站在原地,看着庾璎。
庾璎坐在地上,大口喘着气,愣愣看向我。
而我,还在盯着庾璎的鞋。
在我们身后,人群还在吵嚷,有人在说话,有人在嘶吼,还有人哭了,有人说着,要报警。
他们的吵嚷好像密不透风的迷瘴,兜头罩下来。
我看着庾璎的鞋,好像突然明白了些什么。
我想,我可能猜到了庾璎爸爸妈妈去世的原因,究竟是什么意外。
我知道庾璎为什么会这样紧张,惧怕了。
只是,今天,不是荧光橘色的帆布鞋了。
所以这一次,庾璎拥有了掉眼泪的资格。
她看着我和庾晖,目光逡巡着,在不间断的吵嚷声里,眼泪大颗大颗砸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