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退掉了机票,重新回到了庾璎家。
庾璎回家路上就已经好了,擦干了脸,拍拍裤子上的灰,从地上坐起来,把拖鞋穿正,仿佛刚刚的失态都不曾发生过,她只说:“吓死我了,吓死我了。”却只字不提自己为什么害怕,为什么像没头苍蝇一样从家里跑出来,就只为看我和庾晖一眼。
庾璎说过,人在恐惧的时候,脑子好像短暂地不属于自己了。我担心,刚刚庾璎再次经历了这样一遭,这样的担心让我没有办法拎着行李箱一走了之。
回家的路上,庾晖脸色很不好看。
我和庾璎坐在后排,全程在进行一些不痛不痒的闲聊,庾璎不提刚刚,我也就不好主动问起。
回到家之后,庾璎就说有点累,困得睁不开眼,要再睡一会儿。她进了卧室,关上门。
我过了半小时,听不见屋子里的动静,有些紧张,悄悄把门打开一条缝,看见庾璎睡得很熟。
只是她又发起烧来。
前两天着凉根本就没好,今早又在冷风里跑了一身汗,我把庾璎喊起来吃药,她脸都烧红了,眼球也有红血丝,喝了满满一茶缸的水,然后看了我一眼。
她似乎有话想说,但没有讲出口,只是把茶缸递给我,翻了个身,继续沉沉睡去。
我带上卧室门出来,闻到了烟味,是从厨房飘来的。庾晖站在厨房抽烟,见我进去,把烟灭在水池里,顺手打开了厨房的窗。
我和庾晖沉默地站在窗户前,任由冷风环绕。
无人开口。
庾晖望着窗外光秃秃的山,手指捻着烟盒上的塑料薄膜,一直发出窸窸窣窣的声响。
这也是这个家里唯一的声响了,周围静得出奇。
当晚,庾璎退烧了,醒来了。
庾晖把早上的粥热了热,让我和庾璎吃,他自己不吃,又走了。
我原本以为庾晖晚上不在家住,可能是睡在车里,可两次了,早上再见的时候他都是换了衣服的,脸上也不见疲态,显然也不会是镇里市里来回奔波的,我猜庾晖可能在什蒲还有别的住处?
这种猜想让我心里本就存在的疑惑愈发叫嚣膨胀,我觉得庾璎和庾晖身上有许多秘密,曲折起伏,庾璎和我说了一部分,我自己猜到一部分,但很显然,还有一部分,我暂时无缘窥见。
第二天一早,庾璎就好像满血复活了。
我建议她再休息一天,但庾璎说今天有个客人约了做婚甲,很复杂,没个六七个小时做不完,约了就得去,不能让人白跑。
我说我陪你去。
庾璎已经在穿鞋:“不用不用,你昨晚起来几次给我倒水,都没怎么睡,在家补补觉吧,我走了。”
我其实没什么困意。
我把行李箱里的牛肉酱重新放回冰箱保存,还想帮庾璎把床单被套拆下来洗一洗,站到床边又想起,庾璎好了,那我是不是也该重新订票了,可还没打开订票软件,注意力却又被招聘软件弹出来的对话框吸引走了......
我不得不承认,我总觉心里有件事悬着,那些疑惑虬结挂在半空中,让我频频恍神,坐立不安。
我放下手机,刚揪住被子的一个角,要去寻拉链拆卸,庾晖就给我发来了消息,他问我:“庾璎走了吗?”
我说,走了,去店里了。
庾晖却说:“我不找她,找你,下楼。”
-
庾晖竟然载着我去送快递。
我上车后一眼就瞧见庾晖车后排座位上放了几个快递,大大小小的。
他载我去了另一条街,不远,然后将车停在一栋平常的临街二层自建房门口,下车,又打开后排车门,把几个快递箱都摞在了手里,走过去敲了门。
门很快开了。
我看不见门里站着的人,只看到庾晖把快递一一递进去,和里面的人站着聊了几句,大铁门里探出一只手,穿着深灰色毛衣,应当是一个上了年纪的男人的手,拍了拍庾晖胸前,似帮他掸去搬快递箱时沾到身上的一点灰。
庾晖回来后,我问他,那是谁?
庾晖说:“哦,我姑父。”
见我怔了,又说:“上岁数了,不会玩手机不会网购,买东西总填错地址,我有空就去快递点拿,给他送过来。”
我颇有些小心翼翼,我问,那姑姑呢?
庾晖说:“在家。这两年身体不好,带她出去跑了几个医院,都说保守治疗,在家养着吧。”
我是昨天才从庾璎口中得知,他们还有亲人,还有姑姑,也在什蒲,没想到今天就见到了。
我觉得很微妙,庾璎说,她这么多年从不和姑姑一家联系,但庾晖又表现得和姑姑姑父非常熟悉,亲密。我联想到了,庾晖晚上或许是住在姑姑家里,他点点头,证实了我的猜测。
他不由我多想,已经把车驶向离开什蒲的方向。
我收回目光问他,我们是要去哪里?
“溶洞。”庾晖说。
他大概也意识到自己草率,片刻转头看向我:“......行么?”
没什么不行。
甚至可以说,我很乐意。
我知道庾晖叫我出来应该是有话对我说,庾璎和庾晖的秘密,缺失的那部分,仿佛呼之欲出,我很乐意能够触碰到它们,只是我唯一不解的是,为什么要去溶洞,庾晖究竟是要给我讲一个什么样的故事,必须要以一个特定的场景作为起始。
庾晖说:“我其实之前来过很多回了。”
见过茫然,庾晖补充:“日出。”
哦。
我说我知道。
你的微信头像,就是那个山坳,日出时的山坳。
庾晖摸摸鼻梁,笑了:“对。”
我问,那是什么时候拍的?
我们聊到这里的时候,已经到了溶洞景区。庾晖已经驾轻就熟把车停在了景区的停车场。
停车场仍然空无一人,只有我们这一辆车,庾晖没有提议下车,只是看着远处的山:“忘了具体哪一次了,来过太多回,冬天比夏天好,没人,过几天暖和了,景区开了,都是游客,就不清净了。”
我说,那你是怎么发现这有好看的日出的?
庾晖缓缓向后靠,他没有直接回答我的问题,而是与我细细算起了时间:“我爸妈走的那年,我和庾璎十八岁,今年我三十三,正好十五年。”
十五年。
我好像对时间一下子失去了概念,好像在我截至目前的人生里,还没有哪个遗憾,哪件愁绪,能够持续十五年之久,也许也正因为此,我才是幸运的。
我终于小心翼翼地问出了口,我说,叔叔阿姨是因为交通意外才.......
“运货,大车,那年秋天什蒲下大雨,下了小半个月。”庾晖很平静,“就你见过的板栗林,那是个急拐,当时雨水从山上冲下来,我爸开车,为了躲石头,没刹住,连车带人,掉下山了。”
“我妈不常陪我爸一起跑货,但那天她也在车上。”
......
我愕然看着庾晖,看他坐在那,平直的肩膀,不知如何应答。
尤其当庾晖轻描淡写说出,就是我见过的那片板栗林,那可是出入什蒲一定会经过的一段,我感到了胸闷难当,因为我想到,这对于庾璎和庾晖来说,简直是一种酷刑。
特别是庾晖,他接手了生意,意味着他也要频繁地往返什蒲,频繁地,走同一条路。
但庾晖说:“也没那么难受。一开始是害怕,后来总跑,就没觉得有什么了。”
“都这么多年了。”他再次重复。
我明白。我明白十五年的概念,明白时间的残忍和仁慈,它的仁慈在于这世界上的所有东西,无一例外都是能由时间冲刷,而后改变本来模样的,不论是碾过的车辙,还是某些记忆。
如果事与愿违,要么是因为时间还不够久,要么是因为站在时间里的人一动不动,脚底生了根。
我静静看着庾晖,忽然明白,他应该是顺着时间往前走的人,那么是谁留在了时间里,是谁生了根?
“庾璎一直觉得我爸妈出意外是因为她。”庾晖说,“所以这些年,她一直心不定。”
我暗自想象了下十五年前庾璎和庾晖的模样。
庾晖我还不够了解,尚不能推论,但我猜,那个时候的庾璎应该和现在差不多,人性格里的底色是很难改的,庾璎的性格里生来就有热忱仗义的一面,她对人一向掏心掏肺,甚至不惧付出无所得,也不怕交浅言深,所以她有很多朋友,所以我才能在来到什蒲的短短两个月里与她如此亲近。
如今的庾璎是这样,那时的庾璎也是一样。
庾晖说,那时在什蒲,他们有一伙从小一起玩到大的伙伴,父母辈就认识,他们的关系也自然也亲密。
庾璎与其中一个最要好,那是庾璎最好的朋友,家里是种板栗的,那一大片山都是她家的。那时的板栗林虽不似如今密集,规整,但每年的产出也很可观,什蒲一度把板栗当成本地特产之一来宣传。
但是有一年秋天,什蒲的雨水太多了,仿佛天要塌下来一般,摘下来的板栗没储存好,被雨水浇了,这样一来就必须尽快运出去,不然再晚了,烂了,生虫了,就全都砸在手里了。
好朋友家里不像庾璎庾晖家的水果生意,是自己承包运输的,他们抢不上车,便只能来拜托庾璎庾晖的爸妈,能不能让一两趟车给我们,帮我们把货运一运。
庾璎爸妈也都是仗义的人,这也不是什么难事,都是一个镇上的,那么熟,按理说都不必开口,就该上门帮忙的,但这一次实在是太特殊了,也是因为雨水,还是因为这雨水,庾璎家里的货,足足两车柿子和山葡萄也运不出去,特别是山葡萄,那东西更娇贵,多存一天都快要烂。
大家都不容易,都是要养家糊口,所以这样的时刻,最先顾及的只能是自己。
庾璎爸妈万分抱歉的拒绝了,大人们都明白道理,也都能理解,但十几岁的孩子就不会考虑那么多,好朋友来求庾璎,说,你能不能跟你爸你妈商量商量,帮帮我们家?
你都没看见,我妈最近天天哭。
我家和你家不一样,你家除了水果还有别的生意,我家是种植户,这要是运不出去,这一年就白忙活了。
我爸最近身体也不好。
我爷爷还在医院住着呢。
......
“她是替家里着急。”庾晖说,“我们这的小孩,小时候都帮家里干活,知道不容易,所以更心疼爸妈吧。”
直到今天,庾晖仍没有埋怨,他说,与别人无关。
谁也没有恶意。
谁也无法预料意外。
谁也算不准阴差阳错。
这场意外里,所有人都被波及,无一幸免。
但大家也都是无辜的。
“庾璎回家来说,看不得朋友着急,就想着商量商量,能不能帮这个忙。”
同样的,庾璎也没有考虑太多,她被好朋友劝服了,的确,这场连绵的秋雨对于一些家庭来说是擦破皮儿,养养就能好,但对一些家庭,特别是种植户来说,就是伤筋动骨。
所以庾璎求爸爸。
爸,咱家能不能帮帮他们家呀?
那可是我最好的朋友呀。
爸爸问庾璎,你答应了?
其实没有,庾璎只是说,回家商量,但当爸爸这样问她时,她撒了谎,替朋友着的这份急,上的这份火,让她撒了谎。
仗义的庾璎撒谎说,是呀,我都答应了。
爸爸便说,既然你答应了,那爸爸妈妈就要去做,你知道为别人考虑,爸爸妈妈很高兴,你记得,人最重要的是说到做到,不能不讲信誉。
这话庾璎从小听到大,她也难讲,是不是因为知道爸爸会这样讲,所以她才会故意撒一回谎。
总之,庾璎心满意足了。
她觉得自己帮到了朋友。
她十八岁了,其实也算是大人了,从小到大,她最爱听别人说她人缘好,讲义气,以她为圆心能聚拢起一群小孩子,在什蒲“横行霸道”,友谊持续至今。她和好朋友明明学习成绩都挺烂,一起迟到,一起挨骂,一起偷偷化妆做指甲,明明是学校老师的重点照顾对象,暂不知道前路是哪般,却也不妨碍她们两个自我感觉良好,并坚信着对方有朝一日一定能够飞黄腾达。
你懂什么,这是我最好的朋友,她是最厉害的人。
等你真发达了,到那时候,可别忘了我。
课本上说,命运是翻手作云覆手雨,庾璎可记不住那些古诗词,她觉得她们的关系是经得住时间的,是能持续一生的,可真当命运有点小动作时,甚至都不必翻手覆手,只是摇摇手指,她就从手指头缝里狼狈地掉下去了,再也难站起来了。
事故发生之后,好朋友一家来吊唁,结果被姑姑和姑父打了出去。
姑姑姑父扬言,要告他们,要让他们赔命,赔钱。
好朋友在楼下等庾璎,等了几天,没等到。
庾璎一直就没出过门。
又过了一个星期,姑姑和其他亲戚们开始研究,怎么样让对方一家付出代价,事是因他们而起,如果不是帮他家运这一车板栗,也就不会有意外。
有同学来找庾璎,带来好朋友的口信,让庾璎去镇上小广场见个面,她有话说。
庾璎还是没去。
后来,听说姑姑去对方家里闹了几场,要回来几万块钱,不痛不痒。
又后来,听说对方家里匆匆忙忙把种植生意和地都转手了。
再后来,庾璎听说,好朋友一家忽然搬走了,离开什蒲了,动作很快,无声无息的,再也没人能联系得上他们了。
姑姑在家痛哭,又痛骂,却也没什么办法。
同学找到庾璎,说好朋友给她留了个信儿,是句对不起,但没有留下任何联系方式。
-
有一辈子欠债的,却没有一辈子还债的。或许好朋友一家是看透了这个道理,他们还想活着,还想拥有抬头喘气的权利,所以,他们把生意转手了,做了力所能及的情义上的补偿之后,离开了。
“怨人家干什么呢?”庾晖说,“没必要。”
庾晖并不记恨那一家人,庾璎也不,两个人在这件事上达成了默契,他们默契地不曾把罪过归因于已经“逃走”的人,不同的是,庾晖说服了自己,这只是一场意外,而庾璎,将罪责揽在了自己身上。
她记恨的是她自己。
要不是她稀里糊涂地瞎仗义,要不是她回家来撒谎,但凡她为家里多考虑那么一点点,爸妈就不会去帮这个忙,事故也不会发生。下雨的时候,爸妈应该在家里躺着,和她一起吃着水果,开着电视,重温着爸爸最喜欢的射雕英雄传。
庾璎说她想当武林小说里浪迹天涯的江湖女侠,却一语成谶,真的没了家。
庾璎和庾晖是在爸妈走了以后才慢慢了解到家里的经济状况。其实这些年生意越来越难干,爸妈想再赌一把,拉了几个朋友一起在镇上开厂子,做副食品深加工,厂子还没开起来,机器和生产线却已经实打实投了钱。
现在攒局的人没了。
爸妈的几个朋友都是看着庾璎庾晖长大的,没人拉得下脸来要钱。
但银行贷款摆在那。
姑姑说,把房子卖了。
庾璎不肯。
我其实不该插言的,但我实在是没忍住。
我很少有这种没忍住的时候。
我问庾晖,是不是应该有保险?还有那家人赔的几万块钱呢?虽然不痛不痒,但终究应该拿在手里才对。
......拿在你和庾璎手里。
怪我,我大概是对人性的幽微处太没信心了。
庾晖明白我的意思,他说:“我姑把钱给我了,在我这,其实足够了。”
足够还上银行贷款,卖了房子,甚至还能把爸妈从朋友那里拿的几笔外债还清,但庾璎坚持不肯卖房子,她那时已经慢慢从崩溃里走出来,从一开始把自己关在屋里闭口不言,倒每天能和庾晖说上几句话,她说,这是爸妈留下的念想。
妈说了,咱们是什蒲第一批住上小区楼房的,她可骄傲了,所以,咱得给妈留着。
庾晖没动静,只是埋头把碗里的饭扒干净,放下筷子,说,行。
庾璎又说,我以后不想再去姑姑家了,她今天给我打电话让我们去吃饭,我说我不去,我以后都不想去。
庾晖这时拧了拧眉毛,他觉得他有必要跟庾璎好好说道一下,那是亲姑姑,没有对他们藏任何私心的亲姑姑,那家人给的赔偿,白事的礼金,但凡过手的姑姑都一笔一笔记得清楚,全都交在他手上,还让他们以后直接去家里住,她来照顾。做人不能是非不分,不能恩将仇报。
可庾璎突然就甩了筷子砸了碗,然后蹲在地上,抱着膝盖哭。
事情出了以后,庾璎其实没有这样反应剧烈过,她甚至都没哭过几回,像是早把所有情绪都掏空了,就剩一层皮,但她说起姑姑,那层皮突然鼓胀起来,并露出密密麻麻的皲纹。
庾璎哭着说,我受不了姑姑看我的眼神。
她好像在透过我看爸爸。
庾璎终于说出自己心里究竟是怎么想的,她哭完了,又变得很平和,但这份平和让庾晖更害怕。
“她说,她觉得这件事儿归根结底是怨她,家里亲戚没人怪她,是考虑到她还是孩子,而且走了的是她亲爸亲妈,知道她也难过,不能多怪罪。但是别人不怪罪她,她自个儿不能不怪自个儿。”
庾璎说,她没脸再和家里任何一个亲人见面,没法再到别人家里去,道道眼神落在她身上,她都觉得像鞭像刀,打得她抬不起头,捅得她满身是洞。
我能共情庾璎,却无法理解她的想法。
我很惊讶地发现,很多事情在慢慢闭合,犹如一个巨大的圆圈在收拢,庾璎责怪园子不该信命,她其实才是那个最能拿命当说辞的人,她劝慰李安燕不要太极端,太固执,其实她比谁都要极端,比谁都要固执。
“她认死理儿,”庾晖说,“她认定的事儿,没人劝得了她。”
我说,庾璎也是这样说你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