洛维斯从医生那得知路伽情绪不稳定的消息后，便把身边照顾他的仆人换了一波。

考虑到上次事故伤害给路伽留下的创伤应激反应，为了缓解他的神经紧绷和对周遭的戒备心，洛维斯挑选仆人时，第一时间想到的人就是露西。

除开莉娜和莱诺，算是路伽来伊特拉后唯一能融洽交流的人吧。

回想起那件事，要说洛维斯对她没一点儿妒意，是不太可能的。不过目前的他比当时多了一层理解，这种改变发生在他带着sweety去了血族盛宴后，落在路伽身上每一对眼珠子都令他感到不适。那个时候他突然意识到这份妒意源自自己本身，外界不过是个引火索，引燃它的还是自己。

现在再看露西，至少比那些觊觎自己sweety的血族好多了。

收到消息的露西小小吃惊了下，随即发自内心露出开心的笑容，向洛维斯保证自己一定会好好完成任务。

“照顾他就那么开心吗？”话下意识出口，洛维斯就皱了眉头，觉得这话萦绕着一股潜意识的敌意，把他衬得卑劣无能。

“和阁下相处过的人都会很开心吧，所以期待着更多接触——”露西素日伤神的眼睛里乍然有了些光，一改往日的沉默，连带着手指笔划讲述起来，半晌才发现洛维斯已经沉默许久，不过他的脸上毫无愠色，好像正在走神想到别的什么东西去了。

但是以防万一误会，露西还是及时解释道：“不、不是那种感觉——”

洛维斯抬眼，面上波澜不惊地听着她的解释。

她想了下，试着找个合适的形容：“大概是大人您和莱诺先生的感觉吧？——像朋友那样。”

血族之间的结交基本都是利益往来的，像他和莱诺这种同时出身大家的血族，利益挂钩远远大于人类定义的情谊，他都无法确定自己是否把莱诺当朋友。

何况眼前的露西，斯特兰德仆人的身份，本身就和路伽不对等的关系，又符合人类描述的友谊吗？

长久的沉默后洛维斯终于开口，试图把那些粉饰都撕开，将现实的一面展露出来：“他把你当朋友吗？”

露西愣了几秒，张口想说些什么，洛维斯已经起身，不给她任何辩驳的机会。

吸血鬼颀长的背影被冷月镀上一层清辉，露西跟在后面，觉得这月又冷又不近人情，总需要点东西灼烧才好。

洛维斯推门而入，路伽抬头注意到身后跟着的露西，有前车之鉴的经历令他心中不禁警铃大作，以为洛维斯又要开始发什么癫。

但是对方只是平静地看着他：“不是兴师问罪。”

身后人看起来也不太像是受到威胁的样子，路伽才松了一口气，然而这口气是吊着的，一点一点呼出来，生怕自己太过明显的放心又让对方误解些什么。

这点小动作自然不可能逃过血族的眼睛，洛维斯看着他小心翼翼的模样，颇具无语道：“至于这样胆战心惊的吗？”

路伽回瞪他，就差把“还不是你逼的”这句实话说出来。

大致了解了来龙去脉，无语的表情从洛维斯转移到路伽脸上，其它的都能说得通，只是路伽实在不明白在自己快要入睡的时间带着人来的目的。

“就是挑这个时间来的。”

露西按照洛维斯的吩咐从身后拿出一本书，路伽瞄过去，发现是一本童话故事集，大致猜到他的意图，嘴角不自然抽搐了一下。

“洛维斯，我不需要睡前故事，而且这些故事我从小就听过很多遍了。”

晦涩难懂的眸光流转紫色的眼睛，洛维斯摆了摆手，露西便退下去，一时间房间里又只剩下二人。路伽有点后悔，反思自己刚才是不是拒绝得太直接了。话未出口，对面先开口了。

“我总要确定你是单纯地不喜欢听故事，还是在阴阳怪气我才说自己不喜欢听，因为我才不喜欢听。”

没来由的话让路伽愣了半拍，扰乱人又糟糕的情绪在空中慢慢发酵，引得他陷入莫名的漩涡中，越陷越深，恍然惊醒时已沉入海底。路伽也突然莫名失去了口齿伶俐的技能，回应得笨拙呆板：“只是单纯地不喜欢听那些故事，大概有听腻了的原因在，像骑士公主恶龙的故事，就听过好几个版本......”

极轻的笑声从唇边溢出，沉静深邃的眸光在夜色里流转：“你像那个会斩杀我的骑士。”

金发碧眼的人类注视着眼前的吸血鬼，什么东西驱使他伸出手，触上微凉的脸颊。与人类红润的肤色天生相异，颜色有点病态的苍白，不似绿枝抽芽富有鲜活的生命力，像枯烂的根长出颓靡绚丽的花朵，轻轻一折便会断掉，此刻路伽却觉得有点冷然的漂亮，可能是因为黑夜看不清吧。

鬼使神差般地，他的唇印上吸血鬼的面颊。柔软的长发被灌入窗口的夜风吹得轻轻摇曳，温柔地扫过人类的面颊，又像危险的蛇，把二人无形地缠绕在一起。

路伽缓缓睁眼，蔚蓝的眸子有些失神，轻声喟叹：“你见过会亲吻恶龙的骑士吗？”

洛维斯怔了片刻，低笑：“故事又多了一个版本了。”

金发碧眼的人把距离拉回原本的位置，盯着对方缄默半晌，最后还是由着洛维斯打破了沉默。

“很多难以解释的事，无法准确分析出来我就会焦躁不安。”洛维斯轻柔地拥住对方，这一次路伽并没有躲，他感受到炽热的心脏在人类滚烫的躯体里跳动，血管里汩汩流动的血液，无时无刻不在鲜活地流动着，直到生命终结的那刻，“但是最近却有了不同的想法——分析不出来就随它吧，让它就像无法解释的血族为何依靠着血液才能活下去、为什么受困于这片黑夜......或者你可以慢慢告诉我，这些问题的答案。”

心中屹立不倒的巨石产生动摇，洛维斯明明没将獠牙刺入他的血管，路伽却喘不过气来，感觉快要窒息。

“所以sweety，试着留下来吧。”嗓音飘渺悠远，沉沉落入听者的耳朵，“外面刺目的太阳其实和这里冷冰冰的月并没有什么区别，但是我会为你构建一个舒适的地方，让你免受烈日的灼热和冷月的锋芒。”

路伽无法张口，洛维斯的话刨开黑夜的遮挡，让他无所遁形，最后只能用上最无效最拙劣的借口：“很晚了。”

臂弯反而收紧了些，对面柔声开口：“我想听你挽留我的话。”

“血族都是要睡棺材的吧？”

“可以，但是要你跟我一起进去。”

第一尝试耍无赖的感觉，洛维斯意外地感觉不错，不受任何条条框框的束缚，所有的规则奈何不了他。

两副躯体挤在封闭的空间里，一旦盖上棺盖，彻底的黑暗便会吞没他。

他喃喃开口：“那样我会窒息吧。”

洛维斯松开面前的人类，沉静地注视他：“所以我能躺的地方只有这了。”

路伽不知道这段话是怎么收尾的，稍显拥挤的空间宣告了吸血鬼的胜利和他的妥协，臂弯环绕的体温触感像一块微凉的石头，这块石头沉眠睡梦中，会呼吸，锋利的棱角被磨得光滑柔和。

蔚蓝的眼眸垂下，注视着黑色的发顶，指尖蜷缩着，卷上柔软的长发。

......

“鸢尾、铃兰、薰衣草......”

露西不知道从书房哪儿寻到一本绘有人类植物的书籍，可惜上面只有图片，关于名称和简介倒是一点儿都没记录下来。她拿到后就兴致勃勃地来问路伽——唯一在伊特拉以外的地方生活过的人类。

露西听得认真，惊讶书上的花卉路伽都认了个七七八八，一时好奇便询问其中缘由。

“有认识的婆婆经营着一家花店，每次看到新上架的花都忍不住好奇会去问。”他开始走神，想起在卡林那的生活。格蕾丝婆婆家的庭院种着许多种类的花，他和亚伦曾鬼迷心窍翻墙偷偷去摘，爱洛琳娜知晓此事后，两人被罚着照料了几个月的花卉，直到它们重新开出花来。

那时爱洛琳娜忙着猎人协会的事，突然便少了很多时间陪着他，路伽以为她还在气头上，顶着劳作后灰扑扑的脸，火急火燎地把格蕾丝奖励的花束送给她。

“这个、画的是向日葵吧！”露西声音兴奋，翻了这么多页终于有了株认识的花，“跟阁下的感觉真像。”

路伽看着纸上的绘图，倒觉得更像露西，在一点儿阳光都透不进来的伊特拉，还能从中找到热忱的事物，没被磨灭乐观的心性。

露西大概是从第一次给路伽讲故事的契机爱上探究外面的世界的。此后每次她都借着打扫书房的机会偷偷翻阅架子上的书籍，后来接到照顾路伽的任务后，与那些书接触的机会就变得更多起来。

洛维斯偶然一次发现她工作时偷闲看那些书，却并没因此愠怒指责她什么，第二天便来人传消息告诉她，她可以翻阅书房里的大部分书籍。

虽然知道多多少少有路伽的原因在，不过她倒也开心，在黑夜隔绝的伊特拉与外界，书上的东西是她唯一了解外界的来源，权限放宽后，便不用像之前那样躲躲藏藏。

“这个是——？”

路伽再度看过去，眼眸染上一层难以分辨的情绪，缓缓道：“紫罗兰。”

格蕾丝婆婆送的紫罗兰，被他放在窗台，一直没挪动过位置。自己不在的时候，父亲会帮着浇水吧？他怀着这样一种侥幸，这侥幸中生出残忍的刀刃，在时间流逝中磨得越来越锋利，有试图挥向某人的冲动。

“阁下？”

路伽在露西的轻唤里回神，朝她扬起一个没事的笑。

她的注意力重新落回书上，喃喃自语，语气有些落寞：“真想亲眼看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