立即便有一书生模样的鬼,站出来指点江山:“依鄙人之见,后土大人是在暗示我们中混入了妖孽呢。”
“何以见得?”
众鬼闻言大惊,迅速拉开彼此间的距离。
“鄙人不才,但心忧诸位安危,便斗胆分析一番……”书生鬼捻着胡须,故作高深道:
“这‘生死无别’四字,便是说妖怪和人难以区分,生前容易混淆,死后亦然。而月光又恰巧照在这个‘妖’字上,那必然是要告诉我们,有妖怪鱼目混珠,想随我们一起投胎。”
大殿内响起窃窃私语,有人点头,有人沉思,有人颤颤巍巍吓得面白如纸,有人攥着拳头一脸义愤填膺。
“那你说说,究竟谁是妖怪?”
书生鬼环视一圈,缓缓抬起枯瘦的手——
“正是她!”
众鬼循他所指望去,大殿角落蜷缩着一个小姑娘,用手死死捂着右眼。
然而身处黑暗环境之下,还是有些许红光从她细小的指缝间泄出。
书生鬼几步过去,一把扯开她的手,将那血瞳暴露在众鬼面前。
“哦哟,这不是苏雪儿在唐家生下的怪胎么!”有年迈的鬼忆起当年事,兴冲冲要讲,“都是沦陷年间的事啦,据说,是西炎妖族留的种……”
“果然有妖孽浑水摸鱼!”
“怎么胸前还染着血?想必临死前还在害人!”
“我瞧这鬼门不开,估计也与她有关。”
“哎,我小时候,还真听家里的老人讲过,说后土大帝是巫族,厌妖。所以,只要城隍里有妖怪,鬼门就不开。”
小绫被一个彪形大汉捉在手里,惊惶哭喊:“放开小绫!小绫、小绫没有害人!”
大汉用力将她掼在地上,骂道:“大胆妖孽!还敢狡辩!”
“哐当!”小绫的头撞向石地,血流不止。
“鄙人生前清清白白,绝不做害命之事。”书生鬼作壁上观,继续煽风点火,“但人妖两族,不共戴天。如今妖孽已查明,鄙人愿为民除害,即便身受地狱之苦也在所不惜!”
“人妖殊途,势不两立!”
“打碎她的魂魄!”
众鬼一拥而上,棍棒锄耙密如雨点,从天而降,汇成殷红的溪流,在鞋与脚的山谷间汩汩奔涌。
就在这时,祠堂中央的后土神座豁然裂开了一条贯穿全身的缝隙,一束束耀眼金光自裂缝中迸射,幽冥司大门訇然中开。
牛头马面临门而立:
“今日途中恶鬼当道,耽搁了开门时辰,都给我速速上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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顾千朋刚出城隍庙,便听到大殿中传来吵嚷声。
他迟疑了片刻,觉得是自己多心,便没太在意。
御剑飞出十里外,后背忽然一阵恶寒。
顾千朋越想越不对,立即驱剑折返城隍庙。
然而,太迟了。
当他急匆匆破门而入时,等待他的,唯有空荡荡的大殿与一滩小小的血泊。
甚至更糟。
血泊之中,还有一只肢体残缺,嘶吼咆哮的……怪物。
小姑娘跪伏在地上,双眸血光迸射,啃咬撕扯触手可及的一切。细嫩膝盖早已被磨得血肉模糊,随着她不断挣扎,在大殿粗粝的石砖上留下一道道触目惊心的鲜红印记。
苏小绫,如今已成残灵。
顾千朋红了眼睛,望向神龛:
“你不是幽冥大帝吗?你不是神明吗?为何在你眼皮下行凶你都无动于衷?”
他怒喝一声,扬剑朝那座后土神像劈去:
“你算个屁的神明!”
灵流将大殿照得火光灼灼,剑影里,神龛与神像崩摧散落,砸在地上跌得粉碎。
后土神像的头颅滚在他脚边,不怒,不笑,不语。
“嘶——”小绫突然长啸一声,从背后扑来。
顾千朋挥剑格挡开,同时结出伏魔阵,将她压制回地面。
小绫魂魄已损,再去幽冥司也毫无意义。事到如今,唯有最后一个法子兴许还能留住她的残灵。
顾千朋深吸了一口气,心脏狂跳不止——
傀儡蛊。
若能将小绫的残灵炼成蛊,植入那诈死的狐妖体内,就可以做成傀儡。
“假使被炼作傀儡蛊的残灵生前是个善人,虽夺舍蚕食了躯壳主人的魂魄,沦为傀儡,却仍存有部分自主意识。他是否能凭借意志脱离蛊师的掌控……”
岳连景上课时的发言忽然涌上心头。
那本古籍,如今正静静躺在他怀里,被体温暖得发烫。
顾千朋心一横,左手翻书,右手聚力:
“丹炉入蛊幽火生,整残相易傀儡成……”
一个时辰过后,压制在小绫身上的灵流,终于窜出腾腾烈焰。
火借风势,疯狂滋长而上,顷刻间便将小绫整个吞没其中,成为一个不断膨胀的火炉。
“啊啊啊!”小家伙尖锐的惨叫声从火球中传来,响彻整座庙宇。
顾千朋心如刀绞,可眼前火炉很快便因他情绪起伏而渐趋裂散。
他深吸一口气,尽可能平稳地将灵流输送给那座灵力化形而成的火炉,望着它不断由大变小,由亮变暗,直至傀儡蛊成。
“嗤”的一声,外层烈焰终于彻底熄灭,只剩了一团莹白的蛊火,幽幽漂浮于半空。
顾千朋望着这团由魂体凝成的灵物,一时竟有些不知所措。
这便是傀儡蛊吗?
如此纯净的白,仿佛被月色洗过,容不下一丝污垢。
顾千朋伸手将蛊火拢在掌心,传来的竟是凉丝丝的触感。柔和的光潋似水,无声映亮了他的脸庞。
用乾坤囊收了蛊火,他立即驱剑前往小绫死时的草庐。
“咚、咚、咚……”
未及进门 ,先听到屋内传来沉重而缓慢的撞击声。
顾千朋紧趋几步,只见那狐妖竟还未死透,此刻正匍匐在地,用脑袋一下一下地撞向旁侧墙壁。
“咚、咚、咚!”
顾千朋悄无声息绕至她背后,抬手一束灵流,猛然将其击倒在地。
狐妖挣扎着要起身,被顾千朋接连几道符咒封住手脚,趴伏着动弹不得。
“嘎——啊——”
仿佛预料到他要做什么,狐妖两眼翻白,惊恐万状地长啸。
顾千朋不敢迟疑。依照法本所述,要在她脑后三寸凿开裂隙,将蛊火埋入。
颤抖的剑锋一寸寸下降,悬停在颅骨上方几毫厘处。
他闭上眼睛,提剑欲刺——
“嗷!”
狐妖突然狂叫一声。顾千朋一惊,剑锋偏了位置,深刺进她手臂中。
乌血喷涌。
腕上压制的符咒,很快便被血流溶了开去。狐妖见状,当即一爪挥出,在顾千朋右臂抓出五道血痕。
情急之下,便再难犹豫。顾千朋用膝盖抵住狐妖咆哮挣扎的身躯,两手握剑,朝她脑后狠钉下去:
“咔嚓”。
坚硬颅骨终于裂开一道缝隙。原本在半空飘浮着的蛊火像是有生命般,从裂隙哧溜钻入。
狐妖尖啸起来。
顾千朋翻过她剧烈抽搐的躯体,两手死死扼住她的咽喉,唯恐惨叫声泄露。
狐妖爬满血丝的眼睛与他四目相对,几乎要从眼眶中爆裂。
随着残灵噬咬,不断有腥臭的乌血从她七窍中喷出。顾千朋却一动不动,任凭血迹脏污溅湿衣襟也丝毫不敢松手。
渐渐地,狐妖没有了声息。
顾千朋忽觉掌中一空。低头看时,狐妖的躯体正在迅速缩小,最终变得像个总角之年的小童。
后脑的裂隙处,透出一缕飘忽不定的银光。银光逐渐消散,化作无数鲜红的蛊丝,如蛇吐信。
十二个时辰之后,蛊丝将侵入这具躯体的四肢百骸,使其彻底成为听令于他的傀儡,供他驱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