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海村,虽名为村,其实不过是个小小的聚落。
聚落里多是城内贩夫走卒搭建的临时窝棚。荒草萋萋,陋屋败舍,没几户正经垦田的人家。
村口立着棵大榉柳树,树下有石碑扑地,半截没入土中。
顾千朋过去在碑上踢了一脚,草灰土屑纷纷震落,却是个无篆字的空碑。
“你确定是此地?”
小绫盯了那榉柳一会儿,十分肯定道:“是了。村口这棵树,是我小时候和长安哥哥一起栽的,不会记错。”
小家伙左顾右盼,湿漉漉的目光游弋在田舍间:
“这里转过去,有一口水井,看到了吗?
“有次,我想放河灯玩,可这一带没有河。长安哥哥就用水桶装了灯,慢慢沉到井底去。桶吃满水,灯就浮上来啦,在暗处一闪一闪,好似星子掉在井里。
“后来被孙大娘发现,一直追我们到村口呢……”
顾千朋听她讲着,也有了兴致,便踱过去瞧。
待凑到近旁,只有一口塌了半边的破井。井底被碎石瓦砾填着,早已干涸了。
小绫倒不气馁:“我们走快些,马上就能到。长安哥哥看你送我回来,定会好好答谢你的。”
“我才不要谁来谢我。”
顾千朋面上不松口,心头却热。
他从怀中取了钱袋,系在小绫腕上,又解下腰间玉佩:
“这些银两你收着,若是不够,改日拿了玉佩去宫中再领。就说是朕的旨意。”
“谢谢皇帝哥哥!”小绫一把搂住他的脖子,“你是小绫见过最好最好的人!”
顾千朋怔住。
“都说了,不要你谢。”他僵硬别过脸,“还有,不许再唤我皇帝哥哥,我的身份……不可随意外露。”
两人又走了几条巷,穿过村心杂草丛生的谷场,最后,来到一间破屋门前。
山海村的屋舍,大都瓮牖绳枢,阴森凋敝,这间也不例外。屋顶覆的茅草霉烂一片,门枢被虫蛀了洞眼,摇摇欲坠。
“到啦!”小绫雀跃。
顾千朋眼尖,瞥见窗上交错的蛛网,心下已凉了半截。隔着十步,先将小家伙放下地。
“这是座空屋。你爹爹和哥哥怕不是搬走了。”
“搬走了……?”小绫喃喃道。
她的希望像块糖,原本含在口中,一不小心滑进喉咙,卡得难受,却仍舍不得咽下去。
“会不会是睡着了呢?爹爹喝了酒,睡觉很死的。”
“嗯,也不是没可能……”顾千朋不忍她难过,只好打起精神,“这样吧,你且在附近玩,我先去替你问问。”
说着,在小家伙身上落了个追踪符,转身上前叩响门扉:
“笃、笃、笃……”
敲了半晌,果然无人应答。顾千朋心急,要拔剑破门。却听“吱呀”一声,邻家的门开了,颤颤巍巍走出个老婆婆来。
“公子莫要再敲了,这间屋里的人啊,早没喽。”
“可是搬走了?”顾千朋不死心。
“嗐,”老婆婆一撇嘴,“都是穷人家,能搬到哪去?没了就是没啦,入土啦。”
顾千朋心中咯噔一下:“都死了?怎会,我记得这家还有个小公子,叫苏长安——”
“唉,这可就说来话长了。”
老婆婆在门前泥地上顿了顿拐杖,压出个浅坑来站定:
“这家主人,本是王城里的无赖,整日游手好闲,专打别人家黄花闺女的歪主意,也不知祸害了多少姑娘。
“可后来,临鸢遭了妖祸。王城一被妖族占领,管你王公贵族还是流氓地痞,是个人都没法儿好过。
“被命逼到绝路上,人人都不是善茬。这无赖讨不到便宜,终于快要饿死了……”
一日,他栽倒在一座富丽堂皇的楼前,眼看头顶的一个太阳叠成了三个,晃晃悠悠,好似火热的烙饼,要坠下来给他吃。
无赖闭了眼,决意安心去地府见阎王。忽然迎面暖风拂过,鼻尖捉到缕脂粉香。
“快醒醒……”细细软软的嗓音飘进耳朵里,撩拨得他心痒。
浑身一个激灵,无赖立即清醒了几分。
掀起沉重的眼皮子,在模糊中,分辨出一个花枝招展的袅娜身形,一举一动尽显娇态。
在这动荡年间,仍不忘精心给自己梳妆的女子唯有两种:
颐指气使的女妖。
逆来顺受的妓子。
面前这肯为将死之人俯身的姑娘,显然属于后者。
无赖狠揉了几下眼睛,终于看清姑娘的面容:绛唇贝齿,杏眸含波。额上有块梅花状的白胎记,不偏不倚,正嵌在两弯蛾眉正心,又因肤如皓雪而并不分明,像一朵隐没于月光的白梅。
“轻风扶细柳,淡月失梅花。”他贪婪凝视着姑娘的脸,情不自禁念道。
这两句诗,乃是临鸢有名的才子唐烨,在铜雀台花魁苏雪儿厢房门楣上所题。
唐苏两人的缘分,当年在坊间也是一段佳话,随那两句诗而家喻户晓。
怎料世事无常,妖族来犯。王城未及攻破,唐才子就已举家南下,逃之夭夭。独留苏雪儿在铜雀台,被当作礼赠献给了妖军。
妖族糟蹋过的女子,当花魁是绝无可能。苏雪儿的名声从此一落千丈,只能靠卖身度日。
于唐才子,不过萍水风流未圆满,他日忆起,泪眼婆娑,感伤天公不作美;
于苏雪儿,却是九霄直坠阿鼻狱,梅落尘泥,风摧残柳,百般凌辱笑相迎。
才子与佳人的故事,大抵没有什么好结局。
无赖从前就爱打漂亮姑娘的主意,又怎会不知苏雪儿的大名。奈何铜雀台看守得严,任他垂涎三尺也偷不到一点腥。
阴差阳错,今日苏雪儿竟自己送上门来。无赖当即惺惺作态骗得她的怜悯,先撕扯吞咽她给的饭食,再撕扯吞咽她。
苏雪儿流着泪,默然忍受了他的恩将仇报,连反抗都没有。
“你撕破了我的衣裳,我回去要挨鞭子。”她蜷在墙隅里,声音仍是细细软软,像被揉洗太多次的绸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