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快点醒来不行呢。”
刹那间,緑忽然对穗有了模糊的印象。她所闯进的某一节车厢时,好像看到了一个光头男人护住了一个老太太,就是汤浅先生和穗婆婆!他们居然是母子。小枫懵懵懂懂地听着穗婆婆的话,忧心忡忡地问:“小穗要去哪?我就在这里呀,你还要去哪?”
年迈的老人温柔地笑了,轻声安慰她:“不用难过,小枫,我只是要醒过来去见你。你这会还小,接下来几十年,我们还会在一起,变成大姑娘和欧巴桑的噢。小小的小枫,好可爱唷。”
“没想到,会做我们都还是孩子的梦啊。我已经好久好久,没有像现在这样大步走路、想跑就跑了,不用怕摔,关节也不会痛。想站起来的时候,也不用等僵硬的膝盖缓过来。真好啊,年轻真好啊。真是个,不错的梦啊。可是如果我一直沉溺在过去的梦里的话,就会错过小枫了。那可不行啊。”穗婆婆也朝着緑和炼狱一笑,慢吞吞地掏出緑送给她的柠檬,塞回给她。
“你们不是普通人吧?可以帮帮我吗?緑姑娘,这是你送我的好运果实,我送还给你好吗?我可能也帮不上你什么,就把这好运给你吧,你需要很多的好运。”
可是我也不知道该怎么醒过来。跪坐在一边的緑不知所措,她握着柠檬痛下必醒的决心,柠檬圆润的手感变硬了,变成了一块大小趁手的石头。
非常适合拿来砸人的大小。
她没多想,直接往自己脑门上砸,一下、又一下,破了洞的脑袋在众人的惊呼中血流如注。这下该醒了吧?在昏厥前她最后瞥了一眼炼狱心急如焚的脸,合上了眼睛。
昏昏沉沉中,穗婆婆的声音在黑暗中响起。
“姑娘,武士大人说得没错,你胡来起来真吓人。”
——什么?
緑再睁开眼,炼狱、穗婆婆和小枫的脸悬在她面前。河水滔滔流逝,他们还在河边。她以为自己已经死了,结果根本没醒过来。这下,緑心里难堪得更想死了。她不由自主捂住发烫的脸,触碰到本该有伤口的地方时发现,那里已经愈合。炼狱抓开了她挡脸的手教训道:“都说了让你别这样了!”
緑一骨碌坐起来,气鼓鼓地顶嘴:“那还能怎么办啊!一点进展都没有!”穗婆婆横插进来打断他们:“啊啦啊啦,好好说话,不可以吵架。”
“我们没有吵架!”緑和炼狱异口同声地大声说,那股凶煞的气势把小枫吓得直往婆婆身后躲。穗婆婆搂住小猫似的小枫,向二人劝道:“你们要不把情况告诉我们吧,俗话说,三个人凑一块也能有文殊菩萨的智慧吗?大家一起想办法嘛。”
緑和炼狱对视一眼,前者因为一丝赌气的情绪立马撇开视线,后者无可奈何地开口:“婆婆,这个世界是有鬼的……”
緑忿忿插话:“你要从那么大的背景开始讲起吗?”
“既然决定要让婆婆帮忙,就要让她们了解清楚事情全貌。”炼狱平和地回答。緑默默听他简述完人鬼的历史,便接起了无限列车事件的起始:“无限列车也有鬼出没,所以我从今天起开始调查。这是一只会催眠的鬼,也是十二鬼月之一。它会与人勾结,让人做梦。我猜它会派它的帮手进入梦里,通过破坏一种叫‘核’的东西来摧残人类。我除了醒不过来,也不清楚‘核’具体是什么,以及在什么位置。我和它交手了几次,但对它了解得还不够。婆婆,您是姓汤浅么?我方才还路过了您儿子的梦,柠檬是他送给我的。”
“你见过他啦?我是姓汤浅没错。难怪我觉得这果子有点眼熟,我儿子回国后还画过来着……也就是说,我们大家的梦都连在了一起,大家都可以跑进别人的梦咯?”
“嗯,大概是的。”緑点了点头。
“那鬼会不会也在梦里呢?死人应该是不会做梦的吧?我们还能做梦,就说明我们还活着。弄不好它也进来了。”穗婆婆说。
“进来破坏我们的核?!”緑悚然一惊,竟忽略了这种可能,“是了,它是说过人类不可靠,要亲自动手……”
“如果是这样,形势未必对我们不利了!”炼狱恍然大悟,“鬼也在做梦?那我们去破坏它的核不就好了?然后大家都能醒过来了!”
緑愣了几秒,猛地站起来,喜不自胜道:“没错!我们可以试试找出鬼的梦和鬼的核!天啊!婆婆你说得对!三个人总比一个人强!那赶紧出发吧!”
“火车上少说也有一两百人吧,那我们可能会穿过一两百个梦境啊!”炼狱也为意外的发现而激动,补充道,“像西游记一样,历经九九八十一难!”
梦的数量之多、范围之广立刻给緑浇了一盆冷水,也许不等他们找到,鬼就先杀死她了。她急不可耐地想要出发:“还九九八十一难,我都要急死啦!你还这么开心!”他们准备把穗婆婆扶起来,她干脆地回绝了,表示自己现在身轻如燕,还希望能和他们一起上路,也为找到解决办法出些力:“放心吧,孩子们,我和小枫会见机行事,不会给你们拖后腿的。”
“好吧,我们四个人一块走,真和西游记一样了。”緑开着玩笑算是答应。目的地该是哪呢?穗婆婆和小枫好像一点也不迷茫,她们往远离河流的平原走去。穗婆婆确实如她所言,和小枫手拉手,脚步轻快地走在緑和炼狱前方。她们快乐地唱着简单的儿歌,緑几乎要以为他们真的是在郊游的路上。
“肥皂泡泡飞走了一直飞到屋顶上~
一直飞到屋顶上 破碎后就消失了~
诞生出来没多久破碎后就消失了~
风儿风儿吹呀吹肥皂泡泡飞走了~”
有穗婆婆和小枫两个没心没肺的人在前,緑想绷紧神经都难。天空飘下雨点时,她们去菜田里摘蜂斗菜叶遮雨。緑对身边的炼狱微笑道:“抛开其他不说,炼狱先生,其实我还挺高兴能再有机会和你一起行动的。我们很久没有一块了,真怀念啊。”
“是吗?我们不是一直都在一起吗?”炼狱也跳进田里,挑了一棵蜂斗菜折下给她。两米高、叶片宽大的蜂斗菜像一把巨大的伞,足够遮人。緑接过蜂斗菜,笑盈盈地不予否认。菜叶被雨点打得一蹦一跳,正如她的心一样。她握紧菜茎,鼓起勇气问道:“对了,作为继子来说,你觉得我做得怎么样呢?”
“作为继子而言,我想你很快会超过我。”炼狱不假思索地回答。他正在给自己折蜂斗菜,伞盖般的叶子遮住了他的脸,緑看不见他的表情。他的语气是铿锵坚定的,不掺杂虚伪的敷衍,好像能看见他灼灼的目光透过叶子在注视她。
得到了从未设想的回答,緑惊喜万分,讶异到说不出话来。幸福的喜悦之余带着一点自嘲,她认识到自己想从他那里索要一句称赞的私心。但无论真假,小小的私心得到了满足,她便很高兴了。小枫唱起了小熊在雨天捉鱼的歌谣。他们在一首又一首的歌谣中,不知疲倦地走过了宁静祥和的乡村,走过了熙熙攘攘的城镇,走过了苍翠的山林和广袤的平原,走过了晴天和雨天。他们在朝阳中行走,也与月光和露珠相伴。有时他们会驻足与旁人交谈,有时不等他们主动开口,就被卷进梦境主人的故事里,兜兜转转半天才能脱身。当天空从梦幻的浅蓝,变成粉红渐变至淡黄时,一行人来到了一座西式庄园的雕花铁门前。
“好漂亮的大房子!”小枫对有白色尖塔的塔楼赞不绝口。他们还未走进,铁门便自动打开,好像有幽灵在欢迎他们。一名低调的使者悄无声息地出现,鞠躬请众人随他而去。穿过绿绒绒的草坪和象牙色的石板台阶,使者领他们走进装潢富丽堂皇的前厅,一个穿着黑西装的少年大步流星地走出来。天鹅绒帘子后面,有位个头和他相当的少女徐徐转了出来。
“欢迎你们!远道而来的客人!初次见面,我是咲太,这是舍妹悠子,请多指教。”少年用浮夸昂扬的语气大声说,做出十足的派头。少女慵懒地柔柔一笑,小声附和:“欢迎。”
约摸十四五岁的两个人的长相和体型宛如用一个模子刻出来的,短圆的脸上都是细挑的眉,肥圆的小嘴和小而微微后缩的下巴。眼神与神态却天差地别。咲太顾盼神飞,流露出一股自信机灵的劲头。悠子睡不醒似的半垂眼,别有一番古典温婉的风韵。两个人都穿着裁剪得体的洋装,妹妹丝绸衬衫上的精致蕾丝让小枫看得眼睛都直了。兄妹二人邀请他们进去喝茶,緑却踌躇了。
“怎么了?”炼狱问。见她面有疑虑,他也停下脚步,而婆婆和小枫已经随他们去会客室了。
“不知道,就是觉得这里给人一种不舒服的感觉,但是说不上哪里不对劲。”她环顾屋内,灯火明亮,发现不出端倪,可静谧中有种诡异的不和谐感。
“那不进去了,我们走吧。”炼狱相信緑的感受,掉头就要离开。緑伸手拦住他:“等等,先看看情况也无妨。顺其自然才能更快走出一个梦,反抗的话则会越陷越深,我们一路走来,不是已经有教训了吗?”
他们也来到会客室,椭圆形的长桌上已经摆好了红茶和点心。炼狱和咲太聊起了旅行的趣事,聊得热火朝天。緑心不在焉地饮茶,偶然注意到会客室一侧的落地窗外天色渐暗。
“要下大雨了。”悠子漫不经心地说,她始终没有向窗外投去一眼。西装笔挺的管家如黑影飘过,点亮了水晶吊灯,屋内顿时锃亮。緑再次望向窗外,这个无意之举撞破了这里的怪异之处:屋内外的明暗对比使落地窗的玻璃照出了会客室的情景——緑等人的位置没有变化,但那对兄妹却是相反。不,不是相反那么简单,咲太的位置坐着一个打扮与悠子不同的少女,悠子的位置则坐着一个无精打采的少年。緑悄悄眨了眨眼,想将玻璃上的人看得更清楚些。咲太突然冲她发话了,似乎有些恼羞成怒:“你在看什么?”
緑直视他问:“你是谁?”
“无礼!”咲太怒喝一声,斥责道,“原见你们风尘仆仆,想稍微招待一番,不料对主人家这么失礼!”
“我无意冒犯,请原谅。那我们就不再叨扰了,这就告辞。谢谢你们的招待。”如坐针毡的緑抓住机会站起来,不想继续待了,向同伴眼神示意,其他人心照不宣,纷纷起身。与咲太的火爆相反,悠子淡然地放下茶杯,轻声细语:“为什么要发这么大火呢?姐姐。”她末尾的称呼让原本要退场的人都停下脚步。
“笨蛋!不要叫我姐姐!你怎么反应还是这么慢!”
“抱歉,我只是习惯叫你姐姐了,一时半会改不过来。”
“都说了不要叫姐姐了!”
“好的,咲良哥哥。”悠子冷淡地挑衅,咲太再一次炸开锅:“不许叫我咲良!你小子就是故意的!”悠子斜眼瞟了她一眼,讥讽道:“多不得体的措辞啊,这不是淑女该有的行为。”
“是他们在做梦。”穗婆婆小声地对緑和炼狱说,“姐姐想做哥哥,弟弟想做妹妹。”悠子听见了穗婆婆的耳语,平静地纠正:“也不是非要做妹妹不可,我只是不想出国而已,做女孩的话就不用出国了。”
“是不是女孩子跟出国有什么关系?”炼狱不解。
“很简单的关系啊,有钱人家的男孩要被送出国读书,女孩读国内的女校就够啦。”穗婆婆说。
“是啊,所以这么好的机会,你不想要,我想要啊!你又不喜欢读书,你小时候的作业还是我写的!我们是双胞胎,就因为性别不同,你可以出国留学,我就要待在家里待嫁。真不公平,明明我也有很多想做的事情啊!我也想去学机械工程,不想只做什么高雅太太啊!”咲太发完脾气要走,悠子伸手抓住了他的手腕。
“大家都说,我们还在妈妈的肚子里的时候,就弄错了性别。我觉得他们说得对,你也是这么想的对吧?我最懂你的痛处了,所以我才会变成咲太哥哥的妹妹。我不是故意要抢走你想要的人生,你不要迁怒于我。我和你不一样,我脑袋不灵光又不爱用功,就喜欢游手好闲,姐姐你最了解我了不是吗?”
“你想表达什么?”咲太傲气十足地睥睨妹妹,或者说弟弟。悠子握住了他的手,温柔又不失谄媚地说:“想表达姐你别怪我的意思,我们应该团结才对呀。要怪,就怪要破坏我们的梦想的人。”
她对緑绽放了一个阴险的微笑。緑毛骨悚然,后悔听别人争执耽误了时间,拔腿就要撤退。但为时已晚,紧闭的门缝里渗进大团黑影,将四人紧紧包裹。緑艰难转身,朝那对双胞胎大喊:“咲良,光做梦有意义吗?你在梦里也去不到真正的国外,也学不到真正的知识。这里都是假的!”
那个站在房间另一端的黑衣少年悲哀地回答:“回去了也不会有转机,你对我的处境又了解什么呢?请不要再妨碍我了,这里是我们的地盘。”他抬手示意,黑影里发出清脆一响,緑低头发现自己的手腕竟被拷上了手铐。黑影厉声呵斥:“明日緑,你涉嫌故意杀人,现在我们将依法对你进行逮捕。”
“什——!”緑的声音发出一半就被黑影捂住了。炼狱和穗婆婆要扑过来解救她,但都被黑影缠住。原来她之所以会感到不舒服,是因为梦境的主人们从开始就对她、对他们都抱有淡淡的敌意。在错愕的凌乱中,黑暗入侵了她的视野,吞噬了她的意识。
(二)
“开庭!”
一声槌子敲击的爆响惊醒了緑。她颤了一下,瞪大眼睛,一滴汗从额头顺着脸颊滑落,此刻她被传送到了被告席上,困在围栏里。法庭不同寻常,唯一的一束光源在她头顶,周遭的一切隐匿在昏暗之中。緑像站在舞台之上,看不清观众席。在她对面,小小的高台影影绰绰,三位法官就在那之上。不核对当事人身份,不宣布案由和审判人员名单,也不告知相关权利,直接由公诉人宣读起诉书,宣读内容大致如下:被告明日緑,被控告于六月二日晚在无限列车杀害该车检票员,涉嫌故意杀人,本庭将审理此案。
“被告,你对起诉书指控有无异议?”
“有异议!”她的声音立刻被掐灭了。
这恐怕是每一个鬼杀队剑士都担心的事情,现在在緑身上应验了,并且不会有人帮她斡旋。炼狱、穗婆婆和小枫都不见了。高压的环境难免令她心生畏惧。沉重的手铐压在手腕上,背上的冷汗湿透了緑贴身的襦绊。没人对她进行发问,她不被允许再开口,必须保持缄默。緑从未经历过庭审,根本不知道一场真实的庭审该是什么流程,自然也不会知道这场庭审的程序有多不合规。法官让检方出示相关物证。怎么会有证物呢?緑心想,她的刀早就不知所踪了,所以——
白色刀柄、镂空葵形刀镡、蓝绿色的刀刃,毋庸置疑,黑色人影取出来的长刀是她丢失的日轮刀。
“此乃被告行凶的作案工具。”检方高举长刀,好让法官与陪审看清,“被告,你当晚是否持此刀进入了一等车厢?”
“是……”緑无法撒谎。
“法官阁下,被告持刀行凶,在场有二十三名证人可作证,我申请传唤证人。”检方说。法官批准了检方的请求。一个接一个衣冠楚楚的证人依次走上证人席接受询问,无一例外,他们全都信誓旦旦地宣称亲眼目睹明日緑当场杀害了检票员,并且是砍下了他的头颅。证人发言完毕后,后方的旁听席发出一阵嘘声,暗藏幸灾乐祸的嚼舌根。
终于到了被告自行辩护时间,緑一能够说话,就大声反对对她的控诉:“六月二日晚上,我的确登上了列车,并持刀进入了一等车厢,但我没有杀人!因为检票员根本就不是人!为什么你们不调查尸体?你们查不到的,因为它的尸体早就消失了!那是非人之物。你们不能给我定杀人的罪,我是无罪的!”
场下一片哗然,法官不得不敲槌要求保持肃静。检方起立发言:“有二十三人可以作证。”
“先生,我的确砍下了检票员的头颅,但检票员并非人类,您查过检票员的身份了吗?我只听到诸位介绍了我和证人,没有介绍过受害人的身份,是因为它根本就没有具体的人类身份吧?所以它不受法律的保护,我的行为也就不构成任何罪行!”
电光火石间,急于脱罪的緑忽然有了新的想法:如果被判了性质恶劣的杀人罪,极有可能会被判死刑吧?那么,她不就能去死了吗?也许会醒过来,也许能进入到更深的梦境,说不定能找到鬼的核?
——要让我保护的人来判我的罪,然后杀死我……
“检方,请出示受害人的信息。”法官毫无感情地要求。检方打开厚厚的资料册宣读:“受害人池尾惣助,男,三十二岁,担任无限列车检票员。在事发当晚正常值班……”緑听不进他后续念了什么,她清楚又有一次死亡摆在她面前,这些人只是想审判她、给她定罪而已。
念完冗长材料的检方最后和“嘭”地合上厚厚的本子,声音呆板地总结道:“综上,我方认为被告的犯罪事实确凿,性质十分恶劣,影响十分深远,应当予以定罪量刑。请法官阁下裁决!”
全场凝神屏气,等候最后的审判。三位法官的沉默是一场针对緑的凌迟,她被缄默千刀万剐。众人翘首以盼法官最后的定论,但高台之上权威象征不急着做定论。他冷冰冰地问:“被告,你是否认罪?”
緑垂下眼眸,内心激烈挣扎。
——当然不认罪!我杀的是鬼,我在保护人类,为什么要按杀人来给我定罪?被自己所保护的人否定和抹杀,这是背叛!我被自己保护的人背叛了!难不成连我也要否定自己的作为吗?
——认罪吧,为了大局考虑,我死了才有可能突破僵局,才有可能扭转局面!
——扭转什么局面?还要继续为了保护这些人而努力吗?
——不,我是有罪的!我犯下了傲慢的罪行,鬼也是生命,鬼甚至曾经是人。因为我轻易夺取了那么多生命,所以现在我已经没有哭诉的资格了。为了包括我自己在内的多数人的生存和幸福而牺牲了他者的生存,也是要承担起责任的吗?我丧失了对生命的敬畏,麻木不仁,如今是时候要承受报应了。
悲怆满心流淌。緑仰头,刺眼的白光照得眼睛好痛。
——报应该以这种方式降临吗?如果鬼的生命也是值得敬畏的,如果“伦理”是以“审判”的方式为鬼“复仇”,那我现在被人草草地处死,不也是践踏我的性命吗?他们要打着“尊重生命”的旗号来剥夺我的生命吗?
“被告,回答法官的问题!”有人催促她回答。緑很委屈,又不知道自己该不该委屈。头脑里响起了一个哆嗦的男声,像在哄孩子:“不怕啊,咱们要坚强点、坚强点。”
那句话像一句咒语,全程没有掉一滴眼泪的緑第一次感到鼻子酸。她抬起手拷,右手安慰似地包住左手,拇指指尖抵住下巴,焦灼地反复默念那句话,坚强点、坚强点……
——忍忍就好了。
她开口了,声音微微发抖:“我——”
“无罪!”一声中气十足的大吼如霹雳把黑暗撕开一道口子,旁听席上的暗影乱作一团。熊熊烈火以不可抵挡之势冲进法庭,飞腾而来的“炎之呼吸,伍之型·炎虎”踏破了被告席的木栏,“咬”碎了緑的手铐。炼狱将她挡在身后,护着她往外狂奔,一边挥砍前来阻挠的暗影一边对她说:“你是无罪的!不管他们给你安了什么乱七八糟的罪名,我都不能看着你去死!我会保护你!走!”
熟悉的马尾在她前面急切地摇晃,那个人正在拼命努力。緑不害怕了,也不犹豫了。她也想要为了他而努力。
“炼狱先生,谢谢你。”
“我认罪。”
炼狱以为自己听错了,他回头看了她一眼。随着罪行的承认,高台的法官轻轻一敲法槌,刑罚便化作一道闪电状的利箭从后方贯穿了她的胸膛。利箭的白光照亮了他的惊恐,也照亮了她的视死如归。
(三)
緑第三次睁开眼睛,便知道自己赌赢了。
现在她身处的境界,是她集结过往全部人生都想象不出来的、令人恶心反胃的地方。这个奇怪的空间深邃幽黑,遍地紫红色的细长肉瘤在招手,一只用各种肢体东拼西凑出来的怪物趴在不远处,凝视着外来者。怪物有一座小山那么庞大,后腿似蜥蜴,前腿像马蹄,,下半截的褐色皮肤在冒出粘稠的脓液,脊椎处一节节灰白色骨刺突出皮肤,长脖子上布满颗粒状的鳞片。那条像天鹅那样细长的脖颈上生了一颗长发的人类头颅,一缕缕紫红色的头发是触手般的肉瘤,人头裂开巨口,伸出舌头,舌尖上长了一截人类的上半身。它只有胸口以上的部位,容貌雌雄莫辨。舌尖上的“人”伸出双手,轻轻爱抚一颗浮在空中的球体。
球体表面散发微光,内核却是发黑的。緑走进怪物,舌尖上的“人”,和下弦之壹有酷似的容貌。緑有种直觉,它手里的球体就是鬼的“核”,但她手无寸铁,没有可以破坏的工具。正因如此,怪物并没有将她放在眼里,只是淡淡地扫了她一眼,眼神充满轻蔑。也许它觉得她太弱小了,构不成威胁,所以当緑把手贴在核上面时,怪物仍不为所动。
那颗核,居然也有着体温,摸起来是温热光滑的。
“世界上,最美妙的羁绊是什么?”人头忽然问她。它自问自答:“是吃和被吃的关系!多么简洁而伟大!”它随即又哀泣道:“可我最痛心的,是我做不了食物链顶点的存在。”
“顶点又如何?最后还是会被最低端的生物吃掉的。”緑回答它。它的话给了她疯狂的灵感。
所以趁它放松警惕,她张开嘴开始啃核。
她要把魇梦的精神之核吃掉。
怪物凄厉地嘶鸣起来,人头要来咬断她的喉咙,肉瘤试图撕扯她的躯体。受到攻击的緑不肯撒手,依然努力啃咬精神之核,并大口大口吞咽下去。
“住口啊!!”怪物尖叫道,想要将緑撕成碎片,但她已经先将核撕咬烂了。它濒死的咆哮震耳欲聋,响彻深渊。魇梦的意识被破坏殆尽,蛛网之梦断裂消失了,緑总算被弹回了现实。
(四)
“哎呀!”緑捂嘴从地上一个鲤鱼打挺坐起来,好在她已经开始淡忘精神之核的口感了,这种记忆还是忘掉比较好。
她从一等车厢的过道里爬起来。现在全列车的乘客还在昏睡中,但很快他们都会苏醒。检票员的遗体已经消失,緑判断那只是个分身,本体应该还藏在列车某处。她提刀从头搜到尾,把八节车厢查了个遍,除了沉睡的乘客,她没见到任何可疑的对象。
还差车顶没有查看。她再次爬上车顶,蒸汽浓雾聚散的前方,伫立着两个身影。一是正在消散成灰烬的魇梦,它已经死了,另一个是——
炼狱杏寿郎。
他一步步慢慢走向呆立在原地的緑,脸上同样难掩意外的神色。他试探地问:“是你吗?緑?是你吧?”
她的赤鬼面具没摘。緑一动不动,由那只宽大的手轻轻掀去她的鬼面,真面目无处遁形。蒸汽在他们身边流散,碎发和衣摆在夜风中飞扬,他们的眼瞳在月光中闪烁。
“你为什么会在这里?我还在做梦吗?”他还是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这明明是我想问的!緑思忖。可她没有回答他的问题,因为还有更要紧的事!
她拉起炼狱的手问:“如果这是梦的话,你愿意和我从这里跳下去吗?”
“什么?”
“跳吧,和我一起离开无限列车吧。”
緑不由分说地拽着他跳下了无限列车,跳进了深沉的黑夜里,跳进了不知名的土地上。
(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