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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2章 第四十二回 蛛网之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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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

一醒来,緑大跌眼镜:一个尖嘴猴腮的女孩的双臂被她自己牢牢反剪在背后,整个人紧压在三等车厢的木椅上。緑就算睡着了,身体也会在别人对她动手动脚时自动有防御的反应,这是小林常年训练她的成效。被按压在长椅上的尖脸女别说挣扎,连脸都憋红了。緑赶忙跳起来松开了她,看见地上滚落的刺针和麻绳,意识到这个女孩十有八九是鬼的同伙。在尖脸女不死心地要去抓地上的刺针时,緑一脚踢飞刺针,抢先抓起麻绳,再一次制服了她。

她麻利地用绳子把尖脸女的手腕捆绑起来,打了个死结,然后把她丢在位置上不管了。“好了,不想死的话别来碍事。”下弦和尖脸女太大意了,居然没扔掉她的刀和行囊,真够松懈的。緑忙着从自己掉在边上的包袱里翻出一张赤鬼面具戴上。被捆住的尖脸女仍发疯叫嚣:“谁怕死啊!都死了算了!差一点就能刺破你的核让你变成废人了!你怎么不先去死啊!”不堪入耳的词句从她嘴里跑出来,緑置若罔闻,不愿浪费宝贵的时间搭理她。她环顾四周,车厢内的人都睡着了,她自己估计是被鬼交给这个人类女孩处理了。在失去理智的尖脸女还在用歹毒的话语诅咒她时,緑解开包裹日轮刀的布。长刀威慑的寒光反射到她脸上,她终于老实闭上了嘴,也闭上了眼,瑟瑟发抖。

緑斜眼瞥了那个以为自己要杀她的尖脸女一眼,一声不吭地径直离开车厢,任由那个人继续在臆想出来的恐怖中煎熬。她穿过了全部三等车厢,所有人都在昏睡。一拉开二等车厢的门,车厢内清醒的乘客惊愕又警惕地望向她——一个持刀闯入的赤鬼面具蒙面女人。“什么人!”一个衣着光鲜、虎背熊腰的中年光头迅速站起来挡在了一名羸弱的老太太前,车厢内也有另外几个人预备要扑过来制止她。对緑而言,对付人总比对付鬼要棘手许多。她果断退出去关上拉门,三步做两步爬上车顶。

“她跑到车顶上了!往前面去了!”有胆大的人追出来查看。

“别追!她有刀!”

“列车员呢!快叫列车员!这里有危险分子!”惴惴不安的众人七嘴八舌地吵嚷,“她是要挟持列车吗?!”

緑踏着流言蜚语向前狂奔,铁皮车顶被踩得哐哐作响。突然,一阵不详的直觉如电流刺进后背,她回首望去,下弦之壹不在前方,而是背对她坐在最后一节三等车厢的车顶上。检票员的制服已经换下,变回了一身做工考究的燕尾服,它缓缓起身,燕尾在风中狂乱地飞舞。魇梦说话的语调像醉汉虚浮凌乱的步伐,忽强忽弱,断断续续传入緑的耳朵:“居然能自己醒来呢……人类真不可靠,还得我亲自动手啊。你不喜欢自己的梦吗?那来做个不错的梦吧,我来实现你的愿望~你喜欢什么呢?”

它眯眼歪头望着要刺杀自己的剑士,暧昧不明的微笑不合时宜,眼神一会如醉酒者一样涣散朦胧,一会异常的阴鸷狂热。“哦呀”一声轻呼刚出口,它身首异处,一同滚下车顶。头颅滚进了正在行驶的车轮里压成粉碎。下弦之壹怎么会这么轻易就被斩首?诡异的气息随着蒸汽飘了过来,緑偏过头望向车头那边的方向,方才被斩首的鬼完好无损地立在前方车厢。灰白的面孔亮起兴奋的笑容,精神错乱般高高扬起手臂冲她招摇。

“怎么样?怎么样?是不是吓了一跳?我还活着哟!”它发出一声声嗤笑,笑声里充满尖厉的挑衅和嘲讽,同时得意地一扭身子,竟以一种常人不可能的动作如蛇行滑进车厢衔接处。显然是故意要钻进下面的车厢里!緑追上去,它已经打开门溜到其中,混进了形形色色的人群中。

“她又来了!”一个戴圆礼帽的洋人大喊。如同有狼闯进羊圈,车厢里立刻一派兵荒马乱,有几个人甚至铆足了劲、随手从行李架上抓下包裹和箱子投掷到緑身上。緑连连躲避,眼睁睁地看着躲在层层人之后的魇梦,正透过间隙偷笑。它就待在人堆里,离它最近的是一个保姆装扮的年轻妇人和两个穿洋装的少年少女。他们全都惶惑不安地紧盯着闯入者,而在緑眼中他们已经处在虎口之下。她躲开飞过来的物品和试图要控制她的人,不惜推搡或用刀柄砸晕别人。魇梦一见緑靠近,转身跑向下一个车厢。尖叫和哭声一路此起彼伏,顶着赤鬼面具的緑不管不顾地穷追不舍。终于,在一等车厢里追上了,长刀彻底劈断了鬼的后颈,也把温凉的鲜血喷溅到了周边衣着不凡的乘客脸上和身上。

“杀……杀人了!”

“啊——!!”

“这里有杀人犯!”

素日举止优雅的乘客一受惊,个个失态地喊叫起来,连带着两三个幼童撕心裂肺地嚎啕大哭。混乱的喧闹一齐涌进耳朵,震得緑耳膜发疼。有一个细弱的声音潜藏在其中无人注意,但确切地飞进了所有人的耳朵里:

“睡吧。”

催眠的指令广泛地扩散到了尚在清醒状态的一二等车厢。緑却没有入睡的感觉,可周围惊慌失措的男女老少瞬间噤声,像被操控的傀儡,神情呆滞地一拥而上将她团团围住,而且距离越来越近。她怕误伤到人,索性收刀归鞘,只用刀鞘防身。刀鞘在自己面前挥舞,他们却连眼睛都不眨一下。人们陆续扑上来试图压住她,过道太狭窄,她闪进一张皮座长椅后,踩着椅背飞跃人群头顶。

谁料有更疯狂的乘客跳起来,意外抓住她的和服下摆往下一拽。緑的脚无意猛踢到了某人的头,重重地摔在地上,眨眼就被好几个男人压住,刀也被人趁势抢走了。纵使曾经是柱,也没办法从压在身上的一堆人之下突围。难以负载的重量压迫全身,各色人的的衣料和□□遮蔽视线,相互摩擦。烟味、汗气、香水味、发油味混合成一股憋闷恶心的怪味。赤鬼面具被某只打过来的手掀开,挤到不知所踪。緑觉得自己要窒息了,心在受压迫的胸膛中痛苦地翻腾,她这次居然会死在人的手上吗……她顿时怒不可遏,喷薄而出的愤怒压倒了害怕和遗憾,甚至有一丝不知该针对谁的恨意,一直以来,她都在豁出性命保护别人,怎么最后能死在自己保护的人手上?被鬼操控的人群所抹杀,遭践踏而死,这是她无论如何都不能接受的结局!爆发出力量把左胳膊猛地伸出去,却很快被夹得动弹不得、使不出力气。她被十多具躯体卷在中心,深陷厚重的裹挟而难以自救。忽然,有一只宽大的手掌用力握住了她露在外面的左手,坚定地往外拉。

密密麻麻的人群开始松动了,压住她的人被外力依次拨开拽开。等到出现足够逃脱的缝隙,那只手把她拉出傀儡的包围,拉着她冲出人堆,冲出车厢。緑震惊地盯着那个救了她的人的后脑勺,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用力眨了眨眼睛并确认般地握紧了那只手,乖乖由着他带她走。他有一头火焰色的长发。他回头看了她一眼,她倏地明白了一切。

——噢,我又做梦了。

—— 不然炼狱先生怎么会在这里呢?

——而且他的目光是那么不舍和关切。

——最脆弱不安的时候,第一想到的总是你。

——如果你在这里就好了。

——我想看见你用舍不得的目光望着我,想要你伸手拉住我。

——我想和你在一起,在各种时刻。尤其是最孤立无援的时刻。我希望你能坚定地走到我身边。

——于是你真的出现了。

——我无数次狡猾又贪心地希望引起你的在乎,哪怕会让你难过。

——这个愿望却只能在梦中实现,因为你的目光总是望着前方,并不会落在我身上。

——果然是个……不错的梦啊。

——即便是片刻的虚幻,也足够我回味了。

炼狱带着她逃到车顶上。她站在边缘低头向下看,失去理智的乘客爬不上来,全都痴痴地挤到狭窄的衔接处,无意义地拍打墙壁。背后的炼狱先开口:“你没事吧?有受伤吗?为什么你会在这里?”

緑闻声回首打量,梦里的炼狱和现实的炼狱分毫不差。英武凛然的气场、关怀的神情、习惯性的小动作都那么逼真,宛如本尊,找不出什么异常和破绽,看来自己对他的印象够深刻清晰的。零碎的记忆串联在一起,緑反应过来,炼狱对她说的话并不陌生,因为以往每次从危险中逃脱,他对她说的第一句话总是问她“没事吧”或“有没有受伤”。她率真又柔和地望向他,边走向他边说道:“……我没事,还想问你怎么会在呢。不过不重要了,因为都是梦,是我在做梦。不然你怎么会在这里呢?”她靠了过去,不知从何而来的勇气驱动她动情地张开双臂搂住他的脖子,却又因羞涩而不敢抱得太紧实,保持了最后一丝若有若无的距离。她能感受到怀里的炼狱惊讶地哆嗦了一下,全身不自然地绷紧,老实地钉在原地由她搂抱,没有抗拒,也没有回应。他的反应令一阵悲凉的羞惭在她心底油然而生。勇气冷冷地消退下去,緑心灰意冷地放开了他。

“能梦见你真好。我要是能再见到你就好了。”她无比惆怅地感慨,不敢再看他的表情。说罢,手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伸向炼狱腰间,抽出他的日轮刀。炼狱毫无防备,抓了个空。緑已经后退几米拉开距离,把刀横在脖子前准备自刎了。

“不要!”炼狱下意识大吼,要徒手抓住刀刃。迟了,她的手先动起来。

奇异的状况发生了,炼狱话音刚落,那把本该割破她皮肤和血管的长刀竟然软绵绵地耷拉下去,垂落在她的肩头,也滑过炼狱的手心,质地变得像布条那般柔软。安然无恙的緑瞪大眼睛惊叹不已:“咦?咦?”她甩了甩刀,布条子似的刀在空中画出一个圆润的弧线,怎么折腾都不能把它恢复原状。

“太神奇了!果然是梦里才会发生的事情!但是用不上刀还能怎么办?”緑皱起眉头思索其他办法。炼狱从她手上赶紧抢回自己的刀,满脸心有余悸地说:“一定还有别的办法可以醒过来的!”刀已经收不回刀鞘里了,他只好先把刃缠在刀柄上,别在另一侧腰带。

“没错!要回到现实就得在梦里自尽,那我试试撞死吧。”她扑腾跪在地上,迫不及待地要拿头砸地。炼狱忙拽住她的左臂,拦着她以头抢地,急躁地大喊:“够了!别冲动!我说的是自尽以外的办法!”

“冲动?你是鬼想让我做的梦,你当然要阻止我清醒。”与激进的行为恰好相反,緑的神情镇定自若,“但是我必须要醒过来,我还有很重要的事情要等下弦死了之后去办:我要去见真正的你,我有话想对你说。”

——哪怕你可能毫不在意,我也想亲口传达给你……

原本有些生气的炼狱愕然地眨眨眼,忍不住好奇地问:“你要跟我说什么?”

“先别管,醒了再说!”緑想扯开他抓住左臂的手,但无论如何使劲都纹丝不动,他把她抓得有点疼。緑还保持着跪在地上被拉住的姿势,抬头尴尬又执拗地瞟了他一眼,语气生硬地试探问:“能不能放开我啊?”

“不能!难不成要我眼看着你找死吗?”炼狱的浓眉一横,态度坚决地拒绝,丝毫不退让。

“可是有点痛,虽然是梦但还是会痛。”她换上和缓的软语,显得可怜兮兮的。虽然疼是真疼的,但緑知道自己软硬兼施总有一个对炼狱有用。果然,他立刻不好意思地松了力道,但仍不放心地轻轻抓着她的胳膊,以防她马上像只脱缰的野马那样胡来。“抱歉。”他低头说,又补充了句:“那你也不要用这种办法!”

緑不吭声,琥珀色眼珠子滴溜溜转到一边。炼狱捕捉到这个“我没错我不改”的细微表情,似乎领悟到她把自己的话当耳旁风,左耳进右耳出,正琢磨对策。他张口要继续说什么,一道划破夜幕的强光夺去了他们的注意力。他们仰头望向天际,不约而同地目瞪口呆。

天边的星星在坠落,不是一两颗流星雨,而是真真切切地在往地上掉!天空不再高远深邃,变成了丝绸般柔滑细密的质地,在夜风吹拂下波浪滚动。装点在上面的闪耀群星经不住天空的飘动,纷纷扬扬地掉落,拖出长长的火光尾巴。緑怔怔地被那过分明亮的雪白星星吸引目光,仔细一瞧,它们像蒙了蜜霜的金平糖,表面凹凸不平,隐约可见半透明的内核。每一颗星星猛啄大地时都迸发出千万朵璀璨的火莲,映照得天地亮如白昼。大地以颤栗回应来自天空骤雨般的亲吻,山崩地裂。刹那间,在地面上如缓缓爬行的毛毛虫般慢吞吞前进的列车竟被弹到空中。车顶上两个小小的人紧紧匍匐在地,唯恐被甩飞。炼狱不禁大喊:“车飘起来了!”

“不!它现在在向上跑!”緑说得不假。比车被弹至空中更令两人震惊的事实,是它顺势高高扬起车头向高空飞去。不知是幸运的偶然还是有谁在幕后操控的必然,空中的列车悠悠然地与所有陨落的星星错过,平安地逆向而行。冲破云霄时,凉爽的薄云在他们的身侧流过,黑暗大地上怒放的火莲越发渺小。緑震撼到屏住呼吸,她可以肯定,列车在朝着月亮飞翔。因为月亮在以肉眼可观测的程度在膨胀,天体的光晕越来越大,说明距离在不断拉近。

他们一定会撞上月亮的!

“那,上面会有兔子吗?”一个童话念头在此刻以白兔子的形象荒谬地蹦进在緑的脑海里。不知怎的,她感觉不到一点濒死的恐慌,反倒是自己无厘头的好奇让她有点想笑。旁边的炼狱注意到她嘴角憋不住的笑,诧异又迷惑地大声问:“你笑什么?”

“炼狱先生!我们马上就能知道月亮上有没有兔子了!”緑也大声回答,洁白的牙齿跟着笑容明晃晃地露出来。想到要踏足月亮,緑就激动得把梦境、寻死和猎鬼统统抛之脑后了。

“什么?兔子?”

“对啊!就是做药的兔子!玉兔啊!”她期待地凝视月亮,好像现在就能看见有勤奋的白兔在上面忙碌。天真可爱的话语感染了炼狱,他也放声大笑起来。下方的车厢内掀起一阵阵喧腾和喝彩,尽是盛典的欢庆气氛。所有人纷纷打开车窗,迫不及待地探出半截身子去摸流云,欢呼雀跃道:“我们要去月亮了!我们要去月亮了!”

列车内弥漫着一种超脱现世的愉悦。緑和炼狱仰望明月,它漫溢而出的清辉当头浇灌而下。不是水而是月光,每一个人都沐浴在那盛大的、洁白温润的光芒之中。这份足以冲刷所有悲伤和欲念的美丽沁入了每一个人的内心,圣洁梦幻且神清气爽,大家的心脏都在砰砰狂跳。直到欢乐达到巅峰时,白色的光芒抹去了视野里一切所见,刹那间,人们的眼睛全盲了,遁入了无意识的裂缝中。

再回过神来,緑从沙发上猛地坐起来。她莫名置身于一间西洋风格的大房间,目测至少有三十叠大。身下躺的,是一张粉紫色的西洋长沙发,软垫和靠枕都绣了繁复的金色花纹。房间里除了这张摆在中央的沙发,便没有其他家具,数十张大小不一的油画或挂在墙上,或摆在地上。其中最瞩目的,是沙发背后那一张占据了整面墙的巨型油画。

緑震撼得无法言语、挪不开眼睛。画布上所绘的场景荡魂摄魄,以豪迈与细腻兼具的笔触画出了大气磅礴、神秘炫目的末日盛景,美得令人生出一种愉快的不安。气势恢弘的墨蓝色波浪在天际激烈躁动地翻涌,银河倾倒在暗绿色的大地上,陨落在地上碎成一朵朵妖异烂漫的火莲。恣肆生长的火莲颇有一种盎然的生机,毁灭竟以怒放的形式呈现。一轮形状不规则的明黄月亮占据了画面中上方的位置,是那个混乱的世界里最神圣安定的存在。要说为何安定,是因为月亮下方,画了一列细长的空中火车。火车笔直地朝月亮驶去,车窗上探出了欢乐的人群,极其精细地描绘了每个人脸上幸福的神采,静态的画面似乎能发出鼎沸人声。小小的列车在毁天灭地的动荡中像空中的诺亚方舟,他们看起来像是要去往极乐。

緑难以置信地按住胸口思忖:她是从画里出来了?刚刚那种无缘无故的快乐是受了画的气氛影响?那其他人都去哪了?炼狱先生这会又没影了,果然是她梦出来的吧。

“你醒了?”一个小而浑厚的男声响起。一个膀大腰圆、熊一样的中年男人走进了屋子,从容的气度像是画室的主人。他约莫四五十岁,长相粗犷,头顶光秃,粗眉宽鼻,胡子拉碴,看起来不好惹,但细看两大片黑眼圈上的小眼睛却流露出敦厚腼腆的神态。男人似乎不好意思与她有眼神接触,立马躲在画架后面假装收拾。

“我一定还在做梦。你是谁?”緑径直走到画架边,绕到后面靠近男人。男人局促地往反方向挪远了半步,不自然地自我介绍:“敝姓汤浅。请问小姐从何而来?我十几分钟前进屋就看见你在这里睡着了。”

汤浅的态度彬彬有礼,緑意识到自己也得好好用敬语:“我是明日,请多指教。”她又不知该如何解释,索性直接告诉他:“我从那儿来,就是画里。”迷惑不已的汤浅抬手一指对面的巨幅油画,瞧了瞧她又瞄了瞄画:“你是从我的画里出来的?”

“我想是吧,不然我还能从哪儿来呢?”

他相信了她的话,斯文内敛一时荡然无存。狂喜的汤浅摩挲双手,又不知所措地抓了抓脸,快步走向巨幅油画,仰望画中那列火车。“天啊!画完了!已经完成了!我一直想画完这张画!我已经画了很多年了,中途还重画了两次,总是因为各种原因搁置而完不成……”他变得健谈起来,眼角泛出了点泪光,“十年了,终于啊……”

緑觉得他的反应有种说不上来的古怪,他自己完成的画怎么延迟到现在才激动呢?好像它是从天而降的似的。她忍不住问:“我不说的话,你没发现画完了吗?这是什么时候画完的啊?”快乐戛然而止,汤浅像被人狠狠拧了一把,抬头纹迷惘地皱起:“什么时候……什么时候来着?我会忘记这么重要的事吗?”

汤浅还在绞尽脑汁回忆,緑已经想要离开了。她发现一幅画旁边有一扇不起眼的侧门通往屋外。推开门,一大堆密集地挂在绿叶之中的明黄色小果实活泼地跃入眼帘。緑从未见过这样的果树,那清新明媚的色彩叫人很难不喜欢。

汤浅也走进果树林,向她介绍:“那是柠檬树。我年轻时在西洋留学游历过,在意大利的索伦托常能见到这种美丽的树。很赏心悦目吧?我最怀念的景色。每一颗果子从绿到黄,像凝聚了阳光而逐渐成熟。但阳光的味道不甜,它们很酸。本地人会拿来做成不同的料理和点心,都是日本吃不到的风味。呵呵,要尝尝看吗?”他摘下了两颗,放到了緑手中,“收下吧,就算是个纪念了。”

緑将柠檬放在鼻子下,细嗅出一点清爽的淡香。她问:“纪念什么?”

汤浅耸了耸肩膀:“遇到画中人,可不是每天都会发生的。”

緑把果子放进袖子里:“谢谢,我要走了。”

“你要去哪里?”

“梦的尽头。”如果不能求死,那就试试其他办法吧,緑打算。

“但这里不是梦,是现实的世界。”

“那我就去世界的尽头。”緑无意纠正汤浅,“我要怎么出去呢?”她想问现在所处的地点,忽然又觉得梦的地理是没有意义的。

“你要去哪里?”汤浅又重复了一遍。緑明白了:“我要有具体想去的地方才能离开吗?”

“我想,你要不要去那边看看?”汤浅所指之处的柠檬树纷纷扭一扭让开了,开辟出一条长得望不见尽头的平底桥。“桥的另一端是什么地方?”緑问,她想那是汤浅为她指的路,兴许他会有些缘由。他却表示不清楚,“总归是条路,去看看也无妨。”他答道。

緑别无选择,迟疑地走了上去。汤浅站在柠檬树中间与她挥别。她独自走了很久,也许只有十分钟,也许有几个小时。梦里的时间流逝并不是匀速的,至少緑的感受如此。她没有去留意桥下是不是有河,所以也许桥下的地方在她心里不存在,便什么都没有。草履在木板桥上发出寂寞又单调的踢踏声,余光里两边是空茫的荒野,她只顾前进,脑海里也是空空的。突然,一阵急促的木屐敲击声从背后追上来又超过了她,两个小女孩跑到了她前面。一个穿蓝衣裳,一个穿红衣裳。她们拉起她的手边跑边嬉笑:“快点!快点!”

“怎么了?你们认识我吗?”緑迷惑地问,孩子们笑而不语。她们拉着她跑到了桥的尽头,来到一座热闹的古朴城镇。緑立马就发现了不同:街上的男男女女梳着如今已不常见的发型——岛田髻和各式各样的月代头。电线杆和路灯没有普及到这边。两个人抬着緑只在书里看过的驾笼,脚步飞快,从她们身边跑过。这种不舒服的小轿子早在很久以前就被淘汰,如今流行的是人力车。

“没什么好看的!快点!过来过来!”蓝衣裳催促她,硬要拉着她继续跑。緑彻底被搞糊涂了:“你们到底要带我去哪啊?”

“带你去他那里,不要让那个人久等,嘻嘻~”红衣裳摇晃她的手。

“谁啊?”

“你马上会知道了!”孩子们卖了个关子。她们跑过小街的两个转角,差点撞到拉货的板车。出了街,路过一个草地里的地藏菩萨,孩子们拽着她来到一座年久失修的小神社。红衣裳松开她的手,抢先绕到神社后面大呼小叫:“武士大人,我们把她带来啦!”

武士?这是还有武士的年代吗?幕府还在吗?緑思忖。蓝衣裳也领她绕过去,骄傲地朝那个从台阶上站起来的人举起緑的手,表示任务圆满完成。那人逆光而立,打扮与本地人不同,一身形制接近诘襟的深色制服,披着一件渐变的羽织。他带着表扬意味地摸了摸红衣裳的头,笑看緑被吓了一跳的模样。

“原来你在这啊!炼狱先生。你怎么会在这?是你让她们来找我的?”

“是的,我和她们约好了,如果能帮我找到你会有酬谢。”炼狱话音刚落,两个孩子向他伸出了小手。他突然犯了难,因为发现自己并没有什么好玩或好吃的东西能给她们。孩子们的小嘴失望地撇下来了。緑见状,赶忙从和服袖子里掏出那两只黄澄澄的柠檬放到她们手中,替炼狱解了围。

“没见过的果子耶!”红衣裳和蓝衣裳对新鲜事物很满意,珍惜地嗅个不停,咯咯傻笑。緑用哄孩子的语气对她们胡诌道:“这是阳光的果实,别处都没有的。拿去供奉起来会有好运。”

“真的假的?”炼狱也觉得稀奇。緑笑容恬静,腹黑的眼神沉默地告诉他:假的。尽管被忽悠了,两个孩子的快乐却是货真价实的。在她们捧着柠檬在一边小声聊天和窃喜时,緑得以和炼狱交谈。

“反复梦见你,真让人难为情啊。”

“这有什么,我答应过你,会一直陪着你。”

“原来你还记得……不对,是我记得。”

“我也记得。”

“好了,先说正事吧。现在还不清楚鬼的计策是什么,在我刚醒的时候,它的同伙拿着刺针和麻绳,说差点就能刺破我的核,让我变成废人。不是断手断脚,而是刺破所谓的‘核’就会变成废人,不知道她说的‘核’是什么?也不知道和做梦的血鬼术有什么关联。我以为它是想趁我睡着对我下杀手,可是事情好像没有那么简单。他们为什么不直接杀了我而是大费周章地先做梦呢?”

炼狱摸着下巴若有所思:“废人……梦……我有一个猜想,那个人说的‘核’,就在梦里。”

“核在梦里?”緑觉得太抽象,一时难以理解。

“只是我的猜想。有一种非常稀少罕见的血鬼术,是影响甚至是操控人的精神。因为大多数鬼智力低下,有血鬼术的不多,能用这种高难度血鬼术的鬼就更少了。不是有一种说法吗?受了打击一蹶不振的人,会被说成了废物。那个人所说的‘废人’,会不会大概就是这个意思?”

“有可能!但一定不至于此。鬼想要让我们变成的废人,肯定不是意志消沉那么简单,是丧失行动力、再也醒不过来?什么东西这么厉害?我们的头脑里居然有这样的东西吗?而且还是靠梦来接触?”捧着自己脑袋的緑刚稍微明了一点,又开始糊涂起来,只好自我说服,“虽然觉得很扯,但要是没有想象力的话,就有可能会错过真相呢,这是我这些年猎鬼的一点心得……”

炼狱也赞同道:“是啊!必须承认,鬼的血鬼术都是很有想象力的技能,不跟上它们的思路、不理解背后的原理就很难打败它们。”

“啊,可我们还是不知道核在哪、怎么破坏,也就不清楚该怎么保护核了。最重要的是,我得醒过来才能杀了它!我现在在睡觉,随时都会死掉啊!”緑十分苦恼,即便对现状有了一个猜测,亟待解决的问题还是没有办法。她看向炼狱的日轮刀,他却仿佛看穿了她的心思,戒备地按住了刀柄防止被抢。

緑只好作罢,突然想起来:“天!我的刀!”自从在火车上被乘客抢走,她的刀就再没出现过了。緑急得来回踱步:“你说我能梦一把刀出来吗?我连你都能梦出来怎么就梦不出一把刀呢!可恶!”

炼狱冷静地看她焦急:“如果这不是你的梦呢?”

像有人关掉了她身上的开关,緑僵在原地,一寸一寸地扭头看向炼狱:“……不是我在做梦?”并非毫无可能,毕竟周遭的一切不太像她所熟悉的明治时代。古旧的环境是陌生的,就像她也不熟悉西洋的房间和油画,什么意大利的柠檬树更是从未见过,却能清晰地梦出来,如果这是别人的记忆就合理了。緑不知晓的是,这不是个别人的梦境,而是一场共同的梦,是魇梦最危险的血鬼术——“蛛网之梦”。八节车厢,共一百九十八名乘客的梦境连缀、嵌套在一起,当中哪怕只有一人不醒,所有人都无法回到现实。操控术式的鬼也在梦中,承担着相同的风险。谨慎的它许久没有亲自进入人类的梦了,但由于信不过人类,它决定自己来破坏剑士的核,以绝后患。

尚被蒙在鼓里的緑苦恼地问:“那这是谁的梦呢?我要怎么走出别人的梦呢?”她走向那两个在一旁玩耍的孩子,弯下腰向她们询问:“小妹妹,你们知道哪里有河或者池塘吗能带我去吗?”

“你又要做什么?”炼狱严肃地问,“你该不会想要跳河吧?不行!你怎么能当着孩子的面跳河!”

“我不会在她们面前跳的啦!”緑下意识反驳,心想我会支开她们再跳河。炼狱抓住她的胳膊,好像她下一秒就要跑去河边了:“一个人也不行,我会监督你不乱来。再说了,梦里的河和现实的河说不定不一样!”

——啊,在梦里寻死怎么这么难,炼狱先生还老是阻挠我。我也真是,每次都狠不下心跟他反着来……

緑恨铁不成钢,对炼狱阻挠恨不起来,只能恨自己心太软:“再拖拖拉拉下去,更醒不过来了!”

“姐姐难不成是在做梦吗?我可以带姐姐去河边。”红衣裳牵起了她的手,甜甜地笑道。旁边的蓝衣裳却用看疯疯傻傻的人的眼神看着緑,害怕地往红衣裳身边靠,拉了拉伙伴的袖子嘟哝:“不要啦,小枫,这个人怪怪的……”

“拜托你了,小妹妹。你叫小枫是吗?我叫緑,请多指教。”

“嗯!我是小枫,这是我的好朋友小穗!”小枫抓住小穗的手,“我带你们去河上。”话音刚落,破神社消失了。緑感觉到脚下一晃,他们几个竟在须臾间站在了河上的小木船上。不稳当的木船摇晃了几下,他们差点摔了。船在大河上打着旋漂流,孩子们趴在船沿边,尖叫声中除了惊吓外还有兴奋,似乎觉得很好玩。

“哇!太突然了吧!”緑手忙脚乱地去抓住船尾上的橹,好一番忙乱后终于稳住了船,可以顺利前进了。

“你还会划船啊!”炼狱意想不到地说,同时让两个小孩在位置上坐好。

“生活所迫。”緑边摇橹边谦虚地说。第一次划船是几年前勘察下弦之叁悟的老巢,之后偶尔也会需要,想不到梦里也派得上用场。但是他们要去哪里呢?河流不给緑迷茫的机会,它开始躁动起来,掀起了高高的浪花。

“怎么了?刚刚还很平静的!”緑恐慌起来,她的驾船技术仅仅是三脚猫功夫,想要在激流中驾驶根本不够。河流似乎感受到了她的胆怯,更加猖狂地兴风作浪,直到把整条船推翻。四个人全掉进河里,只有緑一人把头扎出水面呼吸。她猛然意识到——他们都不会游泳。她扎回水里,把小枫和炼狱依次拖到翻船边让他们抱着,又倒回去寻找小穗。

深深的河底吞噬了日光,昏暗的水底长满了杂乱的水草,沉淀了乱七八糟的东西。蓝衣裳的小穗正往那沉,緑朝她游去,托住她的两臂往上划。水下太暗了,以至于她都没发觉小穗的变化,只觉得小穗比看起来得要沉,还以为是水压的缘故。她奋力游回岸上。在緑爬上岸前,炼狱已经推着船靠了岸,和小枫在岸边等她们了。

“小穗!小穗变成老婆婆了!”小枫大喊一声跑过来看緑怀抱中的人。緑低头一看,怀中的蓝衣裳包裹的,哪还有什么小女孩,竟是一个孱弱的老妪。她坐在碎石地上,虚弱地咳嗽,努力把水咳出来。緑和炼狱震惊地看小枫给小穗拍背,一次落水竟让一个小孩子苍老了至少六十岁。穗吐出了些水,勉强平复些后,抬手让小枫不要再拍她。老人用颤巍巍的哭腔低声念叨:“我想起来了,我都想起来了……”

“这是梦,我在做梦,梦回了小时候。”她抓住了緑的手哭诉道,“我已经知道自己在做梦了,我要醒过来!”

“老婆婆,您别激动。得想办法不能着凉——”炼狱半蹲在她身边,老婆婆激动地一挥手:“哎唷!梦里是不会着凉的!”

“緑姑娘,你说得对,我们都要醒过来。我刚刚还想继续做梦,还怕你呢!可是掉进水里后,我以为要死了,就一下全想起来了。”穗婆婆转头摸了摸小枫的脸,“你还在等我呢。小枫,不能让你久等了啊。”

“我和小枫在同一年秋天出生,从我记事起,我们就是朋友了。我们一起长大,还在同一年出嫁,做了几十年邻居,一起看着我们的孩子长大。我的大女儿嫁给了小枫的侄子。直到十多年前,小枫随小儿子一家搬去了神户,我还住在东京。虽然见面少了,可我们的信没有断过。”

“小枫今年生病了。本来我们老人都有些大大小小的毛病在身上,可是孩子们说小枫最近连吃饭都很困难,我就突然,好想见她,越快越好。我赶着儿子买去关西的票,明早换乘去大阪,在大阪换乘去神户。虽然夜间长途的旅行对七十几岁的老婆子来说很吃力,但是我真的好怕来不及,一刻也不想耽误见小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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