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应该没迟到吧。”童芜刚赶到他面前时就问道。
“你说呢。”洪覆一脸阴沉,转脸示意看刚爬到他们脚边的一个水之傀儡,“没迟的话,你能用上我给你引来的水?”
童芜低头看着这个在天上雨丝和地上黑血的双重污染中奋力想支撑起上半身拔出全部身体的傀儡,苦笑了一下,挥手给它造了个屏障隔离,不料屏障刚结好的同时,洪覆一弹指,组成傀儡的水登时四下爆裂,灵力震得屏障和维持屏障的童芜都摇晃起来。
“怎么不立刻解除屏障?你该不会要说自己做不到吧?然后再假模假样地夸我几句?嗯?连我释放的术式都能不动声色改造成自己的,立刻解除屏障再拿光晕抵挡这些水,不是什么难事吧?”
“还是说,”洪覆将手指向躺在自己另一边身侧的白羽鹰王妖,“你想给它留个全尸,死得体面点?”
洪覆说这些话的语气,童芜从未听过。不像是生气的语气。
这下可是真糟了。他边想,边立刻将头转向背对着鹰王妖的另一侧,咳嗽几声咳出卡在喉咙里的血沫后,缓了缓,慢慢说道:
“它都被雨……被你的术式淋得毛都没了,本来就快死了。我在森蚺妖身体里呆了一个月,基本没吃东西,又用了这么多灵力,刚刚是真没反应过来。”
洪覆继续用童芜听不出情绪的语气说道:
“我的术式?你现在这具身体,是用之前我给你的灵力重捏的吧?”
“哎,什么都瞒不过你。”
听到这回复,洪覆的声音陡然提高,人话都不说了直接换成妖语。于是落在童芜耳里的话是:
“于是你就借着身体刚塑造的阶段,用残存我气息的灵力偷偷改造我的术式?一个月前,我说的是让你独力斩杀蛇妖吧?现在算什么?”
童芜沉默了。
真是进退两难。他怎么回答都不是。
其实他知道,自己战胜蛇妖的方式在洪覆眼里相当于作弊。毕竟在最终关头,他早没有了能在瞬秒间解决两只近在咫尺的妖的灵力量和爆发力,最多只能自保。可偏偏天无绝人之路,就在最后几秒,他感受到了洪覆动用术式的气息。
在一起的三年不是白呆的。可以说他目前掌握的大部分术式都是洪覆教的,自然他也知道洪覆一抬手是什么招式。
洪覆那时应该是觉得自己没有赢的可能性了,直接动用术式想要引水冲垮山谷埋了他和妖们。
以洪覆的功力,释放术式后直接站着等水来就行了,后续无需继续控制引导。于是就被自己钻了空子,当机立断释放白雾,一为阻挡视线二是更好避损,三嘛,就是现在在下的这场雨了……
自己如果现在道歉,他会原谅自己吗?童芜思索着这种可能性,但感觉洪覆也许根本不明白人类中歉意的存在必要?
还是说,自己索性破罐子破摔,大大方方地承认,让洪覆明白就是他的一时疏漏成全了自己,他还得再练三年?
——童芜一下子感觉嗓子眼辣得疼。这话他实在敢想不敢说。
他只能继续平静地、深深地保持与洪覆的对视。
“我……”童芜斟酌着开口,“我当然一直记得,你说过你不会出手,蛇妖必须是被我独力斩杀的。你确实也没出手帮助我猎杀蛇妖,这是事实吧。”
“嗯。”洪覆切换回说人话,“是我不够强,你化用我的术式也是合理的。”
“也不是不够强……”
童芜飞快在脑海里搜寻着一个月前那场对话的回忆,思绪争分夺秒地和周围明显随洪覆心情变化而越来越强的灵压抢跑中,但奈何一个月没好好进食甚至还换过一次的大脑营养真的跟不上转速。
就在这时,被灵力雨水溶解的森蚺妖尸水已经流到他脚后跟了。
这尸水融漾着森蚺妖的身体各部分器官,天上的雨云此时已经消散得差不多,几束光斑打在已经聚成小湖泊的尸水上,反射出五彩斑斓的黑。
这颜色看起来可真够扭曲和恶心的。
童芜的脑子忽然电光火石闪过几块碎片。人和事和话都有。
“‘也不是不够强’?”洪覆朝童芜走近一步,脸俯得更低,线条暗沉的眼瞳倒映着童芜随之抬高的脸,“你在肯定我?”
“对。”童芜爽快地承认道。
洪覆的眼瞳像是被定住了。周围的尸水湖泊像是瞬间被煮开的水,“咕嘟咕嘟”冒着无数泡。
童芜又咳嗽了起来,他严重怀疑自己体内的内伤又进一步恶化了。他边咳边说道:
“经历在蛇妖体-内的一个月后,我肯定,你说的都是对的。你也闻到了吧,现在到处都是它的气息,就是谎言和阴谋的味道。”
洪覆仿佛定住的瞳孔收缩又放大,震颤发生在人眼捕捉不到的瞬间。
“我在里面时,被它特意传来的话语给骗了。当然,它应该不知道我听得懂妖语,那些话应该是说给寄生在它体-内的铁线虫妖们听的。它催促它们尽快吞食消化我,其实压根没把歼灭我的希望放在铁线虫妖身上,它比虽然数量众多但单体力量薄弱的铁线虫妖们更能感受到我的整体灵力强弱。它真正的目的是为了让铁线虫妖们倾巢出动和我打个两败俱伤,好让我们的残躯都成为即将破壳孵化出的幼蛇的第一顿大餐,同时为它补充和鹰妖决斗时的灵力。”
“我现在知道你为什么一定要我斩杀这条蛇妖了。你说的其实都是很恰如其分形容事物的话,如果我连它都无法杀掉,那确实连王宫的入门槛都摸不到。”
童芜带着一如既往的平静又诚恳的表情,看着洪覆说道:“正因如此,要想消灭谎言和阴谋,就必须用迷惑和欺骗。既然只要赢了就可以,为什么要和先不讲规则的对方继续守规矩?这不是谁更强的问题,是谁能赢。我们会赢的,洪覆。”
洪覆面无表情地继续俯视着童芜。周围的尸水已经被蒸发了大半,空气中到处弥漫着强烈的腐臭的稠热气息。
雨停了。
童芜的眼前忽然被光眩晃得睁不开。
而已经化成龟形趴在他左肩头的洪覆正缩回壳内,脖颈处滚动着刚挖出的鹰王妖心脏:
“已经夏至了。往北边走,去王都。”
童芜没有伸手挡阳光,而是和之前忽然被转移到森蚺妖口中一样,站在森蚺妖遍地横流的尸体上,抬头眯眼,慢慢从一片空白中找出其他的色彩,寻觅瞄准自己所处的位置。
“好。”
他们朝北方走去了。
过了好一会儿,一条幼蛇小心翼翼地从白羽鹰王妖的尸身中钻出,探头观察。
在洪覆走到它们身边时,它本来以为自己必死无疑了。
事实上也本应如此。特别是当洪覆让周围所有的水开始沸腾时,当时全身裹满泥水和血水的它绝对会当场灰飞烟灭。
直到白羽鹰王妖用自己最后的一簇羽毛和灵力盖住了它。
这动作原本很明显,也是它实在运气得天眷顾,鹰王妖伸翼用仅存的几片飞羽盖住它时,站在它们身边的人类忽然扭头向另一边拼命咳嗽。
这几声咳嗽,在血污横流、灵肉齐销的混乱现场,帮它们俩都争取到了机会。虽然幼蛇不知道鹰王妖为什么要这样保护自己的机会。
也许不是保护?只是临死前的垂死挣扎。可能是看到自己是条蛇,气不打一处来,想动翅拍死,但奈何死到临头实在没灵力了。
这是幼蛇能想出的最合理的解释。
就是中途有点可怕。鹰王妖的心脏几乎是被隔空取走,原本刚刚偷偷往里爬、正要偎在它胸羽和肩羽之下的幼蛇几乎被这一幕当场吓死。还好,自己似乎因为太小,没被注意到。
现在都好了。那个人类和那个可怕到无法确切感知的存在都走远了,雨也停了,幼蛇兴高采烈地探头抖尾,临走前咬了一口鹰王妖破洞心口处露出的肉,补充体力,准备逃出生天。
它蜿蜒行进的方向选得也很好。是和童芜背道而驰的南方。
惊心动魄的一切都结束了。母蛇死了,好在自己在这之前成功破壳并逃出腹部;天敌鹰王妖也死了,而自己利用天时地利外加自身的弱小,成功利用它庇护了自己。
说到底,还得是妖定胜天啊。
它边美滋滋地想,边缓慢优容地往前继续蜿蜒爬行,丝毫没发现自己的头早就被落在身后十几米、离鹰王妖尸体一步之遥的地方,残存的蛇身还在努力地蹭着泥水往前滑动。
更远的地方,洪覆嗤笑一声完全缩回壳内,龟瞳里的六方式线条在刚使完术式后尚未完全熄灭;童芜的脚步似乎因为泥泞崎岖的路面被绊了下,低头深呼吸后,继续木着脸,朝王都前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