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雨了。
洪覆不可置信地抬头看向山谷上方的天空。只有那片天空在下雨。
地面之下刚刚被他引来的地下暗河已经冒出地面,幼蛇们被土石缝隙里冒出的爬行状水之傀儡吓了一大跳,飞快地吱吱扭扭爬远。
但水之傀儡们并没有下一步动作。它们都和洪覆一样,抬头看天,任由夹着白雾、沙土和暗淡色彩灵力的雨水滴落在自己身上。
滴落融入其身体的瞬间,傀儡们趴在地上仰视的姿势立刻发生扭曲形变,是一种融合后又极力排斥的姿态,没有五官的脸部仿佛浮现出巨大的厌恶和恼怒,全身都抖得不成样子,将滴入身体的雨水全部“吐”了出去。
这种明明刚开始融合后又排异的奇怪现象,正是因为水之傀儡们和这场忽然开始下的雨“师出同门”——它们都是洪覆引来的水。
但不同点在于,天上的水混入了童芜的灵力。
洪覆看着空气里被吹过来的雨丝被护体光晕阻挡、分披两侧冲到自己身后,近距离看清了这些雨丝的样子后,他面无表情的脸上浮现出了更多丛坚狞的龟鳞,简直像忽然长满珊瑚礁的海底。
他总算明白那团看起来没用的白雾是用来干嘛的了。
在鹰妖和蛇妖的灵力对撞后,童芜的白雾术式一同随着它俩灵力爆炸后的冲击波扩散开来。
盘谷蛇妖和震天鹰王妖最后的灵力对决,其影响范围可想而知。自然,这个范围也包括了洪覆刚刚引渡来的各类溪泉露水的范围。
而就在这些水在奔涌淹没这片山谷的路途中,童芜的白雾术式不知何时在原本被动扩散的状态中变为主动、加入其中,甚至操纵部分成为水之术式的一部分,变成了山谷上方劈头盖脸侵蚀妖类的雨水。
但是……!
洪覆的左边人眼猛然瞪大,眼皮尽数绽裂顷刻间化为被层层角质鳞片包裹的满仁龟眼。
自己竟然没有察觉到,术式在施放的过程中,就这么被他带偏了?!
雨丝开始越来越密、越来越粗,下得像珠帘被挑断,其中混杂着的童芜的灵力色彩也越发明显。
这个人类的灵力色彩,不管是粗看细看,给人留下的印象只有风吹沙丘般的模糊感,事后只会留下一种感觉。
他这种使用灵力的习惯,大概是从三年前和自己同行后开始的。
说实话,洪覆很讨厌这种使用灵力的方式。颇有种偷偷摸摸、遮遮掩掩的局促感,似乎很不愿意自己的灵力出现在这个世界上,连鲜明点的色彩都不想袒露,连施放过程都是能短则短。
但也正因如此,他的灵力才在刚刚近乎完美地混入了朝阳之中,混过了施放术式后就无趣失望扫视战场的洪覆的感知。
洪覆的龟瞳,此刻终于捕捉到了童芜灵力的全部色彩。
这抹色彩混着密集如织布丝线的雨,映得他瞳孔上的六方式花纹更像暗室内点着的蜡烛,晕光辉染,衬得刚降落在他视野中央蛇头之上的童芜的身影越发单薄黯淡。
是阳光照在露珠上被折射后的色彩。
难怪平常看起来这么易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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童芜看了眼洪覆。怎么一动不动的?
自己应该是没超时吧……他不肯定地想道。他只记得洪覆提出让自己一月内斩杀蛇妖的时间是上午,甚至也许是清早,但具体哪个时辰,他还真不知道,当时自己醒来时躺在树下,也忘记注意看眼太阳的方位。
可是现在都过了一个月了——童芜边想边利索地用调集来更多雨水,在手心化雨为冰刃,将森蚺妖剩下的那只眼珠连着的筋给挑断,并戳烂它的毒牙和脸部连接处的肌肉——按理说天气越来越热,太阳也出得越来越早,现在太阳刚爬到天边一半,自己应该算掐点赶上了…吧?
而森蚺妖麻木地任人处理中。曾经是广袤密林之王的它现在像一只屠宰摊上被捆住手脚的羊,放血后只剩下微微的痉挛,再无挣扎。
它曾经以为聚集了自己最后灵力的灵肉互换,不说一换二、至少可以一换一,但没想到是最后是这个人类零换二。
这场“雨”越下越大了。实在是没必要继续挣扎。
虽然以肉眼来看,山谷上方滴落的是雨水,看上去清凉解渴得很,但森蚺妖和自己的幼蛇们淋着这些本质是灵力的雨水,全身上下和人类被滴硫酸没什么区别,被滴溅的皮肉每分每秒都在不断被腐蚀消解、淌为黑水。
更遑论这些雨水灵力中蕴含的强大灵压——虽然它完全不理解为什么这个在自己舌头上释放过术式的人类竟然还能留着这么强的后手。那他在自己肚子里时怎么完全没感受到呢?
越想越灰心。它甚至都已经懒得动一动剩余的尾巴肌肉、正好砸死躺在它尾巴尖附近的白羽鹰妖王。
而白羽鹰王妖现在更是几秒一抽搐地看着在一动不动的森蚺妖和在其身上忙前忙后的童芜。
比起接受自己和整个族群酝酿筹谋数年的计划功亏一篑,快要消逝完最后一点生命力的他,最不能接受的就是这个突然出现的人类。
还有那条竟然把一个大活人全须全尾藏在肚子里那么久的蛇妖。
它有把这人类当作一张极不稳定的杀手锏用的耐心,却没有排出克蛇草药的自知之明吗?白羽鹰王妖绝望地想道。
就在此时,童芜已经一记横划的手势扫过、森蚺妖的喉管登时整齐断开血流如瀑,被雨水沿着身体冲刷下去,淹死了不少试图在这场“酸雨”中借助森蚺妖庞大躯体和地面土石之间的空隙逃窜的幼蛇。
切开之后还远远没有结束。童芜在颓然瘫倒的森蚺妖的无头上半身上不停跳跃寻觅,通过脚下踩踏的肌肉搏动的触感和灵力密度,试图找出“七寸”也就是心脏所在处,作出最后一击。
白羽鹰王妖看着这幕,打了个哆嗦。不是因为这血腥的一幕。也不是因为那个人类冷酷无情的利索手法——相反,要是他真是无情地做这一切就好了。
鹰王妖快死了。它丢失了实力、族群和未来,现在它剩下的只有直觉,靠经年累月穿梭生死之间才得来的直觉告诉它,这个人类明显有些急迫到不正常地希望赶紧找到森蚺妖的七寸,然后快速结束这一切送它上路。
他似乎,是想尽可能地缩短森蚺妖痛苦的时间。
这个荒诞的念头一出,鹰王妖几乎是被自己的直觉给狠狠啄了一下,登时恶心弥漫遍头部、全身的疼痛也越发加剧。
它的念头生得突兀,来由更是无迹可寻。一定要说判断的迹象的话,那就是那个人类身上没有任何胜利结算场面时的自信和优游;相反,他身上有种近乎局促的紧迫,没有驻足一秒来欣赏森蚺妖此刻蜿蜒满整个山谷的庞大颓体,也没有停留一刻来打量思考等下该割下哪个部分当作战利纪念品,或者迟疑一秒用来紧张森蚺妖莫名开始抽搐的某部分是不是预备作埋伏反击。
他,只有匆忙。
一种它和蛇妖赌上一切的对决对他而言只是一段过路插曲的匆忙。
森林。族群。食物。生存。胜负。生死。这些很大又很小的要素占满了它们的一生,也同样地占满了这场旷日持久斗争波及到的其他妖和人的生命。
可是到头来,可能还比不上自己眼前那条就要逃窜到自己身边的两根手指粗细的幼蛇来得大。
这是一条十分幸运的小蛇。逃过了童芜在森蚺妖腹内的屠杀,也逃过了酸雨的无差别打击,现在它就要逃离出生的母体,以躲避其身上冲刷下来的黑血湍流。
慌不择路的幸运小蛇直到此刻才看见,自己横冲直撞的方向上,某块压着蓬然野草的大石头后面,露出了白羽鹰王妖一直盯着它看的单只鹰眼。
这对曾经能捕捉一切的鹰眼如今一只被毁,另一只也早没了当日能让沐阳碧叶都相形见绌的翠色,只剩下一层阴翳,一颗像长青苔的鹅卵石的黯淡眼珠子,一眨不眨地专注看着幼蛇飞速爬行的路径。
小蛇吓坏了。但这是它唯一能逃出雨水和血流的路径。其他地方的森蚺躯体早已消解得七七八八,只剩下开始洞现窟出的骨骼。
刚破壳没多久的它此刻改道,一定会被这场越来越密的雨立刻浇得渣都不剩。
不过很快它就注意到,白羽鹰王妖现在的身体压根比自己的母蛇躯体好不了多少,照样是毛褪皮漏、骨断肉泯。
对这个世界仅有的了解便是这场战役的它,决定继续飞快按原路前进。
白羽鹰王妖一动不动。尚存的朝上的眼珠一错不错,视线全放在即将逃脱现场成功的幼蛇身上。
幼蛇十分紧张。但只能继续前进。
这条幼蛇长得跟它的死敌森蚺妖真像啊,简直是一个蛋里孵出来的,就是颜色更淡点。白羽鹰王妖想道。
森蚺妖还有活力时,全身是油亮的黑色,就像抹了层墨汁;而这条幼蛇介于棕色和黑色之间,一两处还偶有浅棕色的斑,十分适合匍匐在地上伪装前进。如果不是自己一直死死盯着它的行进路径,还真有可能跟丢——
刚想到这,鹰王妖的眼珠子就陡然爆开。溅出来的浓稠液体刚好兜头盖脸了幼蛇一身,令它动弹不得。
很快它就发现,令自己寸步难移的根本不是垂死鹰王的眼球。而是路过的一股光是擦肩而过就令妖喘不上气的灵压。
洪覆嫌恶地路过鹰王妖的身边,他看到鸟就烦,更何况是这么大只快死了的鸟。
路过时,他不耐地弹了下指甲,那只闭不上的鸟眼登时由绿转黑,只剩下空空一个洞。一下子感觉心情也没那么糟糕了。
然而目光一移,就看到刚轰灭蛇妖心脏、注意到这边动静朝这边跳落赶来的童芜,他便又想到自己的灵力竟然被一个人类移花接木的事,刚压下去的龟鳞登时感觉又要爆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