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修年点头,“那便点这出戏吧,能在民间传唱,想来戏文自是极好的。陛下看可好?”
宁观笑道:“自然。”于是朝李栗点头,吩咐道:“开唱吧。”
安纪瞧不出个所以然来,索性将目光都放在了戏台上。《飘零客》这出戏前不久在颐京颇受欢迎,但她诸事繁多,还不得空去看。
只见台中一人缓步走出,一身落魄行头,却又透着书卷之气。只听他唱道:
“恶贯满盈管家行,无端谣言肆虐狂,有家难回苦难言,苦难言。天理不公!飘零孤雁难自控,有家难回悲不禁,悲不禁。”
唱腔凄厉,让人听之动容。只是偶尔情到激动时,伶人嗓子却顶不上去,有磨砺粗糙之感。
安纪心下奇怪,在御前演戏,请的都是顶尖戏班中有头有脸的人物,上台前比是经过千挑万选,怎会出现这样的失误。
她默默偏头望向四周,只见众人都沉浸在戏中天悲人恸的故事之中,唯有周修年眉头深皱,眸光中似有光点闪烁,白须微微颤抖。
安纪思索片刻,猛然抬头,仔细朝台上那齐府公子看去。那人脸上已涂满厚粉,眉毛更是飞扬的夸张,可若仔细看的话,那齐公子一副苦大仇深、抑郁不乐的模样……
不就是当初的十九!
这便解释通了,为何宁叙说他这段时间常去戏馆,也难怪十九知道她要来,在车上坐立难安。
可陛下既然有心安排两人相见,为何不直接安排偏殿,反而要费力安排一出戏?
安纪一面惊奇,一面深思,都没怎么注意听戏唱的如何,唱了多久。一出四折戏好似一刻就唱完了。
戏幕落,伶人退。
只听周修年开口道:“陛下请老臣看戏,偏偏是这戏是老臣熟悉的戏,不知是老臣把戏文弄混了,还是这戏专门投臣所好呢?”
宁观道:“此戏乃民间新创,周相不曾听过,想是弄错了。”
周修年笑道:“听闻民间看完剧目,看客都会高论一番,不知各位对刚刚这出戏怎么看?”
宁仪和道:“终局合乎天理人情。管家阴谋夺取家产是为窃,以正统之名,终败于正统之实。”
宁叙道:“故事情虽深,却少了些跌宕起伏的趣味。若是那管家算到了齐公子没死,不知这故事又该如何发展。”
宁观看向周修年,“听说周相对戏文颇有研究,不知如何评价?
周修年目视前方戏台,神情微动,“二殿下所言有理,非正道所得之财,必将散尽。”
浓夜之下,戏台之上,宁观嘴角弧度微勾,高声道:“既然主相喜欢看这角儿的戏,朕便让这班子在四方馆住下,离疏霖馆不远,周相可随时赏乐。”
未等周修年回答,他又回过头道:“宫中开唱,照例会讨赏,想来伶人妆面已卸,不知周相可愿与朕一起,去戏台后一见?”
周修年稳住面色,起身拱手道:“却之不恭。”便留使团中的其他人先行回去,自己跟着宁观去了。
众人皆散,安纪和宁叙也不便在此多留。安纪本还担心留十九一人在宫中,他无法应对,可宁叙告诉她,一月前宁观就曾与他谈过此事,二人皆达成密约,今日这场戏,是二人共同演给周修年看的。
周修年既为少主恩师,即使多年不见,仍然认得出少主样貌。况且他喜好戏文,少主耳濡目染,自然也会得一些。只不过国破之后,再无心思欣赏旧梦繁华之音。今夜宁观请他看戏,便是暗示,请他赐赏,则是明示。一来可以试探老臣之心,二来也可掩人耳目。
安纪点点头,悬着心终于放了下来。心道,这世间的事儿总是出人意料。若不是今夜她也来看戏,就算是宁叙同她说,她也不相信十九竟然还会扮上妆面,开口唱戏。
她一向心思闲不下来,担心完十九后,又想到宁观,于是开口道:“十九和周相愿意入局,倒是没什么奇怪。不过,陛下为何要帮他们?还是因为想五年后借道摩国?这线未免放得太长了。”
宁叙正因瞒了她这事心有愧疚,见她想得深,耐心解释道:“借道只是一方面。你可还记得我曾与你说过,年末或许就能听到攻下斯城的消息?”
安纪点头道:“嗯,可斯城在艮国东南,跟摩国离了十万八千里,有何干系呢?”
宁叙道:“我说得简单些。比如你想从我的房间拿走一块糕点,可又担心与我打斗时,古由趁机进了你的房间,偷走一块糕点,你待如何?”
安纪思考片刻,恍然大悟道:“那再我行动之前,我就要把江医师找来,让师父自顾不暇。”
宁叙笑意加深,“嗯。就是这个道理。”
两人一路探讨,回到王府时,亥时已过半。进府后,门房便落了锁。
宁叙解释道:“十九今夜留在宫中,是不会回府了。或许,他留在这里的日子也不多了。”
十九既然已经开始与摩国重臣见面,就说明他已经迈出复国第一步。光靠周修年一人之力,绝无动摇蒙氏根基之可能。前朝覆灭后,其中不少忠臣为逃脱迫害,逃到临近三国,若想完成复国大业,十九必然要亲自走一趟,结一切可用之力。
想到这里,安纪忽然生出几分闷闷不乐来。从救回十九到现在,也近半年时间,情谊虽谈不上深厚,但她见到十九一点点敞开心扉,心中颇为触动。
况且,她总是不喜欢离别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