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上药了?”
“怎么上?”
安纪用镊子夹了药棉,在黄酒里浸了些,又提起挤干,理所当然道:“脱衣服上啊。”
眼前这人也不说话,等着她将注意力从那些瓶瓶罐罐上挪到他身上。
对上他的灼灼目光,安纪才知道他在别扭什么。憋笑着走到他左边,道:“脱衣上药本是常事,我作为医女自然不会介怀,王爷也不必尴尬,在我看来没什么差别。”
宁叙偏头盯着她略带神气的杏脸,平静道:“我是说,我只有一只手,怎么脱。”
瞬间,还未来得及浮起的偷笑凝滞在安纪脸上。她回头望宁叙,又被他灼热的目光烫得赶紧撇开了眼神。
难怪他一进殿就遣退了众人。
安纪心一横,反正总要见的。况且是她自己说的,没有什么差别。于是靠着他坐下来,伸手去解外袍上的衣扣。
许是考虑她侧身解扣不方便,宁叙又往左侧转了转,正过身子对着她。安纪心下一颤,面子上还装做若无其事,只是宁叙的呼吸扑在她眼睫上,让她耳朵也跟着红了。
解了左臂出来,安纪今日才发现他手臂的线条生得极好看,像是用水墨勾出的起伏山形一般,中间那道缝好的暗红伤痕才极为显眼。
安纪拿起镊子,还未夹起棉花,便听他在耳边问道:“你要干什么?”
“上药啊。”安纪抬眸不解地看他,他怎么比自己还昏了头。
“背上也有。”
“……”
安纪想起昨天承元殿里的情景,问道:“昨天你怎么不用脱。”
“你来的时候背上已经上好了。”
“……”
宁叙一脸无辜正经,他陈述的确实是事实。
“先上手臂。”
虽被他调侃地有些气恼,可上药还是马虎不得。安纪凑得极近,生怕一个不小心,让伤口雪上加霜。
这副模样落在宁叙眼里,像是只气鼓鼓的小兽正在认真地盯着猎物。
“今日上的药似乎不一样。”
安纪抹平了白色药膏,重新缠上纱布,道:“那当然,我昨日自己做的。”
她没去看他,径直走到背后,将他的衣服又往下拉了些。一道与新伤交错的刀疤赫然暴露在她眼前。
看上去是道陈年旧伤,从左肩下方越过凹陷的背脊,一直向右下延伸到半解衣袍遮掩的地方。
伤口齐整,下手之人定是极快极狠,手起刀落,周围新长出的皮肤皱得像一条细麻布,当时定是伤得极深。
“怎么有这么长一道疤呀。”安纪忍不住用指尖轻轻碰了碰。
殿内静得如幽谧空谷。良久,他的声音仿佛水滴般缓缓落下,在谷中荡起回声。
“中毒昏迷之时,老师和何慎将军未归。军心有所动摇,副将心急,大军中计,在运送我的时候被敌军包围。可我没意识……这伤也不知是什么时候留下的。”
宁叙轻描淡写地讲着,似乎那不过是一场再平常不过的兵家之争,就像平日在史书中读过的那样,一笔带过,并不着浓墨。
摸着这道实在难看的疤,边关烽火连天、九死一生的场面才在安纪眼前具像化起来。他是从死人堆里爬出了多少次,又是在鬼门关外走了多少遭,才能出现在她面前。
“好在,你回来了。”
“可是护送我的将士……最后只剩一位回营,还没有保住左腿,被送回颐京前,他告诉我,他们将我放到弛雪马上,是它带我逃出来的。”
许是已经痛苦过了,宁叙回忆时极为平静,可偶尔的喟叹却惹得安纪悄悄红了眼睛。
“那弛雪马呢?”
“援军赶到后,老师也带着古由回来为我医治。醒来后,本想看看弛雪,却被告知它拼死跑到军营,放下我后就已经……”他握了握腰间挂的印章,那是他回京后请人刻的弛雪马儿。
“驰雪下葬前,我亲手拔出了它身上的箭,臀上两箭,腹上…..三箭。”
他感到有眼泪一滴一滴落在自己伤痕累累的背上,那道本已完全好了的伤疤,竟隐隐开始有灼烧的疼痛感。
“小纪……”他出声唤她。
安纪咽了眼泪,又拂去男人背上的泪珠,挖了一勺药,涂在新伤口上,颤抖道:“怎么总是受这么重的伤啊。”
宁叙朝她伸出手,牵她到面前来坐下,认真瞧她了半晌,才笑道:“所以老天才把这样好的一位医师送到我身边。”
安纪破涕为笑,嘴上还是傲娇着:“是啊,还好古医师医术精湛。”
“你不明白我说的是谁么?”宁叙抚上她的脸,用温热的指腹为她擦去泪痕。右手忽然用力,将她拉进怀里,一只手圈上她整个腰,温柔道:“是你,安纪。”
在他怀里,安纪眼泪涌得更凶了,浸湿了他右肩的一片外衣。片刻后,她又抹掉了眼泪,环上他的脖颈,道“:我一定会成为最优秀的医师。可是,你也要少受伤。”
“好。”
一下一下,宁叙轻拍着她的后背,这是她第三次在他面前落泪。她虽爱哭,却又这样坚定,真是个矛盾的姑娘。
“好了,药还没上完呢。”
安纪压下了心中酸涩,借力从他怀里起来,宁叙却依旧保持方才的动作,一动不动。
“就这样待一会好不好?”
每次宁叙用商量的语气问她“好不好”时,她总想起他喝醉酒,向自己表白心意那天的委屈脆弱模样,所以无论他说什么,她都会鬼使神差地点头。
“好。”
安纪安静地躺在他的怀里,混着淡淡檀香和药膏味,靠在他厚实的胸膛上,渐渐有种飘飘然置于云端之感。
昨夜做药膏,睡得也晚,朦朦胧胧间,安纪竟以这个姿势在他怀里安心睡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