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带着它去吧,”温郁离把脖颈上挂着的观音像取下来,挂到元将离的头上,埋进皮甲,让它紧贴着温热的皮肤,“换了新的红绳,以后,不许再还给我了。”
元将离曾试图把它还给他两次,她按了按胸膛,似乎触碰到那一点温热。
“再一再而不可再三,我会好好带着它的。”
……
一百零三人,骑马出了雍都,往西南的方向而去。
通常,行军的惯例是前排士兵持刀剑,后方是持长武器的士兵,最后是弓箭手,这样的阵型远攻进攻兼备,他们这行人也是如此。
许多士兵看着最前面的那道背影,心情十分复杂。
前阵子的皇位之争,他们都知道,但这和他们没多大关系,新皇想让女子也能入仕为官,他们也不太在意,反正哪怕女子能当官,也没有几个能敢上战场的。
这些东西都无足轻重,但是眼前这个定远将军,真能“定远”吗?
他们跟着这样一个将领,又是去和南濮穷凶极恶的地方打仗,真能活着回来吗?
一百个精兵,基本没有信服元将离的,但带他们的两位队长对元将离却很恭敬,他们也就只能按捺下浮躁的心思,但没几天,议论声还是渐渐起来了。
原因无他,他们太累了。
以前他们也打过仗,行军路上也辛苦,却也没像现在似的,早上一睁眼啃上干粮,便上马赶路,等到中午,短暂休憩一阵,便又上马赶路,好不容易晚上能扎营休息了,累得感觉刚闭上眼,天就亮了,然后开始新一天的赶路。
他们觉得马都要跑死了,结果到了一个驿站,他们的马就换成了新一批膘肥体壮的新马。
士兵们:“……”
过多的怨言钻进两位队长耳朵里,其中一个张队长再三犹豫,在晚上生火扎营的时候,忍不住找了元将离,“将军,再这么赶下去,兄弟们快要撑不下去了。”
元将离正坐在火堆旁,一手拿着干饼子咬,一手拿着根树枝在地上勾勾画画。
听到张队长的话,她面露诧异,“这才五天,是觉得累吗?”
不是觉得累,是他们要累死了——张队长心里这么想着,但不好意思说,他看看元将离,这几天她和士兵们是一样过的,吃一样的干粮,睡一样的土地,唯一强点的,也就是她和两位将军都有个额外的小帐篷。
一样艰苦的条件下,此时她眼神清亮,丝毫不见颓废之色,像还能骑个几十里路。
哪怕在她旁边的陈文若和林身正,两人也是神色如常,甚至前者的脸色比后者还要轻松一些,完全看不出拼命行军数日的模样。
难道是他们的兵太不能吃苦了?张队长忍不住怀疑。
元将离吃下最后一口饼子,喝了口皮袋里的清水,咽下去道:“文若,你们西南营地那儿的兵也是这样,行军五日便觉得难以忍受吗?”
“不会,”陈文若神情平淡,“这样的强度下,他们起码能坚持十五日。”
张队长臊红了一张黝黑的脸。
他来找元将离,是许多士兵都知道的,他说话的时候压低了声音,元将离和陈文若可没有,这两道清亮的女子声音,清晰地传入了附近的士兵耳中。
蚊子般的嗡嗡声渐起。
元将离置若罔闻,又看向林身正,“我记得你当上武官也有数月,应当比较了解雍都驻军的情况,所谓的精兵猛士,都是这样的吗?”
林身正没有留情面:“雍都驻兵少有外派,这一百人,已经是其中不错的那些了。”
元将离“哦”了一声,语气颇为失望,“不过如此。”
元将离以往不是刻薄的人,林身正知道她要做什么,于是沉默地等待。
果然,有个坐得很近的士兵跳了起来,怒骂道:“你别以为你当上了个将军就多厉害,你能当上,不就是因为你有个好爹吗?一介女子,你知道怎么带兵打仗吗!”
张队长脸色大变,这是他的人!
他一巴掌拍到那士兵背上,“孙小五,你怎么说话的!快给将军道歉!”
那士兵梗着脖子,怒瞪着元将离。
元将离并未生气,她甚至颇有兴致地望着这个年纪颇轻的士兵,“你觉得你比我强?”她顿了顿,又看向其他望着这里的士兵,“你们都是如此觉得的?”
没人回答,但一个个眼里分明都是这么想的。
张队长汗流雨下,他硬着头皮解释:“这帮兵没打过几回仗……”他说不下去了,因为元将离脸上分明是嘲弄的神色,那种毫不在乎的、看不上眼般的蔑视。
她道:“你们这种士兵,去了西南,也只会给我们的边关人民拖后腿。”
“那你带我们来干什么?”背后的人堆里传出一道声音。
她站了起来,手上仍拎着那根歪扭的小树枝,“我曾以为,所有士兵都是像我在边州见过的那些一样,英勇胆大、不畏艰辛,我没想到,还会有你们这种货色——跟我说话时,甚至不敢从人群里站出来的货色。”
话音刚落,元将离手里的树枝被轻轻掷了出去。
这根树枝细弱歪曲,怎么也不像一个武器,偏偏在人群的惊呼声中,准确地砸中了她身后的一个士兵——正是刚才在人堆里出声质问她的那一个。
她的后脑勺是长眼睛了吗!
元将离这才转身,看着那个脑袋被砸红一片的士兵。
她轻描淡写,指了指最开始跳出来的那个士兵,“你还不如他,他起码敢直面着我说话。”
第二个兵捂着脑袋,没多痛,但他却感觉脸皮火辣辣的,除了羞耻,还有惶恐。
她明明没回头,是怎么知道是自己,还砸中自己的?
“带兵打仗的本事,眼下看不出来,但是,现在可以让你们看看打架的本事,”元将离扭了下手腕,“心里不平的,觉得跟着我辱没了自己的,都可以上来。”
她笑道:“错过了今天,下次再闹,我可就要军法处置了。”
她漫不经心的,好像面对的不是一百个身高体壮的士兵,而是一百个柔弱小婴儿似的。
士兵们瞪大了眼,不知道她是说真的还是假的,僵硬地看着她,不敢动弹。
张队长只恨自己为什么站在旁边,再次硬着头皮,“元将军,他们没——”
他一出声,元将离就注意到了他,抬了抬下巴,“要不张队长最先来?”
还是最先跳出来那个士兵,有点血性,跳出来怒吼一声:“你不高兴冲我来!”说着,便撸起袖子,拳头冲着元将离挥了过来。
陈文若下意识要阻止,就被一只手臂挡在了身前。
林身正低声道:“她能解决。”
陈文若犹豫一下,和林身正一起退后了两步,腾出更大的空间,让两人打斗。
事实证明,两人退后的动作毫无必要。
因为那个士兵一冲上来,元将离便抓住了他的手臂,往前一拉,随手一扔,便把人像手帕一样轻飘飘扔了出去——从他冲上来,到后背摔到地上,没花两息时间。
鸦雀无声。
哦,除了这个士兵呲牙咧嘴的痛呼声。
元将离神态丝毫未变,带着笑,“下一个。”
刚开始的时候没人敢上,现在有人被摔下去了,反倒有人忍不住冲上来,几个人依次被她扔出去,没有一个用上了超过两招。
她“啧”了一声,很无趣似的,“别浪费时间,一起上吧。”
无人回应。
“没人了吗?”元将离缓缓地扫视众人,和一双双眼睛对视着,原本的愤懑不屑褪去很多,转而换上的,是很多震惊、惶恐、不敢置信。
她脸上笑容消失,平静道:“既然今天没有,那下次,本将不希望再有。”
说罢,她重新坐回火堆旁,又抽了根没烧完的小树枝出来,继续在地上写写画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