紫檀木书案上铺开了数本书籍,都是民间女子时下最常见的书。
放在最上方的,便是些《女则》《女训》之类,元将离在新皇的示意下,随手拿起一本翻看,光看上面什么卑弱、敬顺、妇德之类的东西,就没有再看下去的欲望了。
她放下这一本,又拿起一本,粗粗把这十几本书都略看乐一遍。
“你觉得这些书如何?”一身明黄龙袍的宋渔问。
“文字简明,用词精确,”元将离如此评价。
这个评价好似没有评价,宋渔微微一笑,“你可以大胆一些评价。”
元将离便道:“陛下若是想听真心话的话,那我觉得,还好我启蒙的时候没看这些书。”
宋渔颔首,仍像是未登基前那么温和谦逊,“这些书都是自古传下来的,时候最近的是几十年前,更远的那要追溯到几百年前,里面所书的东西未必都是正确。”
元将离颔首,继续看着他。
她今日本打算陪元佑说话,但谁知道,一大早便被宋渔召进了宫,直接进了御书房。
一进来,宋渔便让她看这些书,也不知道叫她来到底是做什么。
宋渔没有让她猜的意思,径直道:“朕想让人重新编纂一些女子有关的书,本打算派温郡公主持,但他率人编纂的辞典还未结束,恐怕一时无法顾及。你是如何想的?”
元将离疑惑地看着他,“我才疏学浅,恐怕无法承担这个任务。”
要是编编兵书她说不准能行,这种东西,十个她加起来恐怕都不行。
宋渔失笑,“朕并不是这个意思。”
他耐心地解释道:“朕早年结识一位名士,他及夫人办过女学,规模不大,但形式颇佳,朕打算请他二位来雍都办一所女学,预编一些书,可以先给她们试用。朕今日唤你来,是想请你来作一位夫子,不需每日常来,偶尔授课便可。”
女夫子?元将离歪歪头,“我能教什么?”
“这座新式女学,朕不希望还教一些老古董的玩意儿,而是先从世家官宦的女子们起步,逐步扩散到民间,所以,不止要教诗书礼义,也让她们接触一些基础的拳脚。”
“武功?”元将离对他的提议不是很看好,“恐怕大家会不大乐意学。”
诗书是文雅的东西,但武功,很多女子认为这是只有男子才会的粗野东西。
让这些世家的女子来学,她们怎么可能愿意?
“她们学也可,不学也可,这不是最重要的,”宋渔微微摇头,“但第一所新式女学要有这门课业,这样,其他民间办的女学才不会断绝了这门。有文便有武,两者相对,这天下有你和陈文若这样的女子,自然也会有更多愿意习武行军的女子。”
元将离心头一动,“陛下这是什么意思?”
宋渔未直接回答,而是道:“雍都的女学朕会渐渐着手筹备,但朝中阻力甚多,若说女子为文官有五分可能的话,那武官便不足一二。也许,你会是一个契机。”
元将离沉默了一息,“愿为陛下效劳。”
宋渔笑起来,酒窝深深,这时候的他又不像年轻权重的帝王了。
他道:“此事时机未到,尚且需要等待,不过倒是有另一桩事,很需要你。”
元将离面露不解,还未询问,便见宋渔微微扬声,“李德,请温世子进来。”
轻浅的脚步声由远及近。
元将离未回头,都知道有一道修长人影慢慢接近,他大抵穿着雨过天青色或月白的衣袍,气度清贵,有种男子少有的斯文而典雅之感,好似刚刚从山水墨图中踏云而出。
他面上常带着极浅的微笑,但这时候也会笑吗?
她想扭头,可却莫名有些畏惧似的,僵硬地面朝书案而坐。
直到清澈如山泉水的声音响起,“臣参见陛下。”
“免礼,”宋渔的声音轻快了些,看向元将离,“不如二位去御花园转一转?”
御花园地上扫得干干净净,春日的花还没开,但梅花未落。
元将离低头,把脚尖的石子儿轻轻踢开,她有些心不在焉,沉默许久,余光终于忍不住投向身旁的人,“你总盯着我做什么?”
“我在想,夫人好生无情,看也不愿看我么?”
元将离停下步子,正面对着他,眼睛微微垂着,“不是,我只是——对不起。”
不论怎么说,她最先写出的那封和离书,甚至散播的那些和离谣言,都是事实。
“我原谅夫人了,”温郁离像是一直等着她这句话。
他抬起头,轻轻拨掉落在她发间的红梅花,“那夫人今日愿意回家了吗?”
……
将军府。
元佑官复原职,仍是声名赫赫的镇国大将军,甚至因为太上皇心有愧疚,赏赐了众多宝物奇药,但是谁都知道,他那条断掉的腿好不了了。
虽然元佑并未因此变化,还是那么爽朗落拓,但全府的气氛还是有些压抑。
元将离携温郁离回来的时候,许多仆人都瞪大了眼。
先前外面穿成那个样子,姑娘又一直待在府里,他们还真以为,她要和姑爷和离呢。
看着两人虽不说话,但眼神对视间颇为和谐的样子,他们都觉得那传言定是假的!
温郁离问:“爹现在身体如何了?”
“除了断了的腿,和脸上那道疤,其他的伤好得差不多了,”元将离道,她带路走到花园旁,果然,看到正陪着元佑赏花晒太阳的于贤娘。
于贤娘请木匠打了带轮子的木椅,元佑坐上去,可以被人推着到处行动。
但现在元佑没有坐在轮椅上,而是左边腋下撑着根拐杖,稳稳当当地站在树下。
他习了那么多年的武,哪怕现在一只腿废了,也不至于再也站不起来。
他正和于贤娘笑着说话,余光忽然见到两道身影相携而来。
一道是他最近瘦了许多的女儿,一道是有段日子没见的女婿,两人好像没分开过似的,并肩走来,梅花瓣纷纷落在他们身上,红得像胭脂。
“爹,”温郁离先唤了一声。
“你来了啊,”元佑欣慰地笑着,腾出一只手拍了拍他的肩,“你不错。”
温郁离没问自己哪里“不错”。
他笑笑,又跟于贤娘唤了一声,“娘。”
于贤娘眼眶微红,抬手蹭了下自己的眼角,“来了就好,来了就好。”
“别哭了娘,”元将离给她擦眼泪,亲昵地蹭在她身边。
于贤娘搂着她拍了拍她的后背,“今晚就留下用饭吧,让你奶奶也看到,免得担心,”这段日子,元老夫人既担心元佑的命,又担心阖府上下的命,还要担心元将离没了夫婿以后该怎么办,愁得病情一直未愈,这两天才稍微好些。
元将离“嗯”了一声,轻拉了下旁边夫君的衣袖。
温郁离含笑应好。
晚上用饭时,看到温郁离也在,元老夫人憔悴的脸上都红润了两分。
等用完饭,元老夫人身体疲惫,撑不住离开,元憧憬回去看书,只剩下元将离和父母时,她才开口道:“南濮那边的舆图,爹还记得吗?我想看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