旋即,他展臂往府门一指,丝毫不作耽搁。
“大人现已在兰芷汀等候,相公请随我来。”
魏缉熙平素召他弄曲,亦是在此处。
故虽目盲,但来的次数多了,大体方向与时耗却记得差不离。
自府门西行约百十步,再向北折入一条鹅卵小径,依径前行约莫一炷香时间,便至兰芷汀。
听章苍道,汀下遍植红扶桑。
待花盛开时,四下仿佛簇簇野火丛生,又似一帜帜飘展的招魂幡,抚慰延留不去的魂灵。
他依稀记得,母妃从前最喜此花。
可如今的植花者,却正是当年祸乱宫禁,害死母妃之人。
自此,扶桑花的红艳再不是吉祥如意之兆,它是无辜者的血,充满着肮脏、溃脓、腐臭的铁锈气。
“相公,到了。”
孙承德将沈未带至此处,便算达成了使命,躬身朝厅内一鞠,而后便自行退去,只留沈未章苍二人于厅门。
章苍引沈未跨过半足深的红槛,又抬眸望了眼他的背影,旋即重新低下头,转而留驻厅外候命。
厅中不似外头闷滞,而是阗溢着淡淡阴凉。
熟悉的沉水香气萦绕满室,似薄荷般辛凉,嗅来令人提神醒脑。
沈未觉察那人正在他面前,心内稍作平息,他上前半步,敛衽屈膝跪下,两手平揖于胸前,低首谒道:
“沈未,拜见义父。”
话落,无人应声,沈未便仍纹丝不动跪着。
厅中一时静得出奇,恍若无人。
虽什么也看不见,他却直觉一缕锐利如鹰隼般的目光上下履遍他的全身,只待寻出怎样的破绽。
少顷,伴随沙沙脚步声近,肩头被一双极厚实的手托住,微微上拥,他便借此力道缓然起身,勾首不语。
那双几乎与他肩齐平的手亦于此时撤下,那人似是轻叹了口气,温言道:
“数日未见,你好似消受了不少。可是近日里于戏班操劳过甚,抑或有何难解之事挂怀,令你心神忧思,寝食难安?”
他言语间尽是恳切关怀,好似真个是一位慈父对在外奔波的儿子还家后的嘘寒问暖。
在外看来,沈未一命如草芥的低贱戏伶居然被堂堂内阁首辅收认义子,令人难以置信的同时又艳羡不已。
个中辛酸只沈未一人知。
十二年前那场巨变,令他自云端一朝坠入尘泥,堂堂皇子尊贵之躯,为苟且活命而不得不认贼作父。
此中屈辱仇怨,非亲手刃之不可消弭。
可他心内亦明白现下还未到时机,便颔首低眉,依言规矩道:
“烦劳义父担忧,是沈未之过。近日园内尚且安好,班主对我多有照拂,眼下亦无甚困顿搅扰。至于消受,许是天气渐热,膳食用得少了些,义父无需担心。”
魏缉熙闻言,点了点头,目色复杂地看着他的脸,一刹间,眉目柔和稍许,双眸几不可察地颤动,似有些出神。
少时,他转过身,背对沈未,语调如常,却难以捉摸:
“你如今双目失明虽非出自我手,到底于我有所牵涉。若你愿意,我便着人寻访世间名医,不惜一切代价,兴许仍有解救之法……”
沈未闻言,长袖内指尖轻轻地颤抖,蜷握称拳,似是竭力压制着什么。
面上却神色如常,唇角甚微微上扬,复又屈膝而跪,淡淡道:
“义父多虑了。沈未所以能活到今日,全要仰赖义父当日不杀之恩,此已是沈未大幸,恩情无以为报,实不敢再劳义父为此忧神。”
“且往事已弃我去者,昨日之日不可留。过去之事,沈未早不再介怀,只当浮云大梦罢了,余生只愿安稳度过,并无他求。”
魏缉熙听罢,回转过身来,看着跪于身前的沈未,又是一叹。
“你能有这番心性觉悟,亦是难得,这点倒同你母亲颇有些相像。从前在常尚书府上……”
言及至此,似是触及旧时渺远的某样关窍,他忽地顿滞不语,仿佛那是种绝不可为外人道的禁忌。
沈未跪下,眉眼间仍维持着浅淡笑意。
只是藏于袖内的拳仍无可抑地收紧,密不透风,宛如巍巍巨石铸就的护城墙。
半晌,他低眉,面上似有些歉意:
“日久年深,沈未已不记得了。”
庭外仍是一片愁云惨淡,只是天色阴得更重。
雨将下而未下,映得厅内亦是昏晦黯淡,空气凝沉如许,庶几叫人喘不过气来。
这时,沈未右手臂被人重握住,力道较之适才发重发紧,扶他自地上站起身。
魏缉熙抬眸望了眼天外,目色中便倒映那浓云镜像,愈发晦暗不明。
厅外,孙承德不知何时复返,侍立一旁,与魏缉熙点头,并不说话。
魏缉熙瞥他一眼,而后侧目看向沈未,淡笑道:
“险些忘了,今日唤你来,原是要带你去个地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