章苍眼明,心内立时警惕,伸手掣住沈未挡在身后,横眉冷道:
“谁?”
那人似是为此恫吓所震慑,身形稍顿,自半月状的墙垣后走出,原是怜音居中一名负责洒扫的当直。
见着沈未,低头唱了个喏。
沈未适才吃酒不多,头脑尚且清醒,素知自十二年前搬入怜音居,身周便被魏缉熙安插了不少眼线。
这些年他虽想法以各样由头铲除不少,但为防引起魏贼注意,府中仍留了些,只将其安排到外院待命,或做些无甚紧要的粗使活。
思及此,他眉心微攒,手背将章苍隔至一旁道:
“你在此处做什么?”
那当直颔首哈腰,略有些紧张道:
“相公,方才魏府的孙管家上门传话,称魏大人请您明儿个午后过府唱几支曲子。”
“小的在前院半日未寻得相公,又怕通传不及时耽误了正事,这才斗胆往后院来,却不曾想惊扰了相公,小的该罚……”
沈未闻言,又问:
“魏大人可有吩咐唱哪几支曲子么?”
那当直侧目,思索片刻道:
“这……孙管家传话时并未提及。”
月洞门内,沈未一袭单薄的身影于浅淡月光下拉得细长。
他并未立时则声,双目平视远方,似是在思量什么。
良久,才淡淡道:
“我知道了,你下去吧。”
当直退去后,二人便还至卧房,阖门掩窗。
沈未坐于八仙椅上,修长指节微微扣紧两侧扶手,梨花案角一豆灯烛映在他的双眸,影影绰绰,昏晦不明。
“近日吏部可有消息么?”
沈未问道,语间无甚情绪。
章苍低首道:
“适才酒间常将军传来消息,称崔阁老那处已探知,擢詹事府少詹事薛长随为吏部右侍郎的奏折已呈递内阁,票拟并无异议,想是不久便可上任。”
沈未点头,此刻方伸手触案,扣住一只白瓷盏移至胸前,右手轻旋盖扭,抿了口茶,余温却是半凉。
薛长随出身翰林,自翰林院编修步步高升,一路坐至詹事府少詹事之位,官场人人无不艳羡。
可表面风光如许,私下却又遭人异议。
多有道他不过是走了狗屎运,凭着与刑部尚书汪缘攀亲才得如此器重,又兼汪缘同内阁首辅魏缉熙交情甚厚,官运亨通固非此人魁奇特起之处。
“当年杨石甫一案牵涉众多,亏得薛大人先时养于燕州,朝中几乎无人识得,又幸得主子力托常将军相护,方不至横遭杀身之祸。”
“如今改头换面,官场显赫,终是到了报恩之时。”
章苍提起案上的海棠壶,边说边往盏内添新茶。
沈未却自椅中起身。
此桩暗棋虽是步步为营稳扎稳打地布设,可不知怎么,他心内总觉有些不安。
这不安伴随他已久,仿佛逆风执炬穿行于伸手不见五指的深渊,灼热的火光温暖而明亮,却终有烧手之患。
“大钺那边如何了?”
沈未侧首,眉眼间染上些许倦怠。
章苍将沏好的茶轻推至沈未身侧。
“已着人同大钺国君联络,约定下月初五于芥子园一叙。”
“届时以大钺宫禁令牌为信,主子只需借戏演之名相会,常将军会派人于暗中护佑主子安全。”
一切似乎都在有条不紊地推进,照此情状,朝局翻覆、大业告成实乃指日可待之事。
只是夜漏三更时,沈未躺在床上,脑中思绪却始终如蚊喋喋不休,愈是不去想,那些人和事便愈发清晰。
庭院阒寂,时有微风拂过,扫落窗畔几瓣合欢的花蕊,纷纷飘扬如无声细雪,永坠于尘埃。
一夜无眠。
次日阴沉无风,浓云白惨惨悬于天际,不见一丝碧色。
章苍与沈未打点好衣妆,用过午膳,便驱车前往魏府。
实际这已非沈未初次造访,且登府必过正门,也正是因着这重缘由,民间多以观沈未之戏为荣,并称其为“宰辅乐闻”,却几乎无人知晓此间实情。
马车将至魏府,远远便见魏府管家孙承德肃立门前,显见特此迎候。
章苍搀扶沈未取阶而上,及至孙立德跟前,沈未恭敬地垂腰,颔首道:
“烦劳孙管家在此等候,沈未心内惶恐。”
孙承德年已过不惑,身上着一袭苍艾色刻丝直裰,面上挂着副泥塑般得体的笑,精确而永久。
见沈未上前谒见,便伸手盈虚扶住他两肘,眯着双眼睛道:
“相公无需多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