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着,松开沈未便风风火火地撸袖子,拳头抡得流星铁锤一般。
“——章苍。”
“相公。”
“将马车内的肉串取来与它,另着人在院内筑窝安顿。切记,勿要以绳索束之,若它往后要走便由它去,无需阻拦。”
“是。”
赵客撸抹衣袖的手不觉愣住,方才坚硬似铁的拳头此刻全卸了力。
满脸狐疑地看向沈未,又瞥了眼那条黑狗,还以为自己听错了,登时心生不满:
“难不成那狗是你家亲戚,供吃供住还来去自由,我看你对它倒是比对本大人还要上心十倍,委实叫人寒心。”
沈未低首牵唇,绛红灯晕落在颊侧浅涡中,似一抹将绽未绽的白萼贞桐,淡淡道:
“大人庸讵不知饮酒烧心之说?草民此举,实乃一番好意,先作法寒之,再以酒炙之,方不致热极伤身。”
赵客挑眉,嘿然一笑。
“如此看来,本大人倒冤枉你了?”
沈未气定神闲道:
“草民不敢。”
赵客佯怒,伸手便揽了他肩头,往庭内拐去:
“嘴上说着不敢,实则却冒犯本大人数不清多少回。走,去后院,领个七八十板子长长记性!”
仲夏之夜,草木葳蕤,空气中漫漶着湿润的芳馨。
庭下绿柳如烟,千万丝绦宛若珠帘翠幕,自照壁一络蜿蜒愈深,伸手拨开,尽处有一攒尖顶六角亭坐卧其中。
造势如此,注定此亭无可游目骋怀,俯察品类之盛,但又因曲径通幽少人问津,此中作乐倒也无需烦忧外人搅扰。
有当直的已于正中石案点了灯盏,另以托盘盛两只酒杯,两副碗筷,并小菜数碟奉上,而后便依惯例退下,只余沈未二人在此吃酒作乐。
赵客随手捻了几粒花生米填入口中,旋即捞过酒坛,拍开坛口封盖,与两人各自斟满。
将其中一杯推至沈未身前,自己则一饮而尽,重又抱坛满上。
沈未拢袖伸手摸索,只觉杯壁触手生凉。
“赵兄镇日忙于公务,夙兴夜寐,宵衣旰食,直是有大半月不见人影,今夜怎倒有功夫找我吃酒?”
话甫落,赵客酒已过三杯。
闻言,瓷杯底沿敲在石案上,发出清脆的碰撞声,他一对浓眉凑聚得紧,叹气道:
“你也知晓,南城兵马司统共便是那档子事。”
“今日这个富绅家遭劫,明日那个寺庙走水,后日街巷沟渠滞塞不通,平居大小事务缠身,竟一日难得开豁,稍有不慎还要装孙子给上头背黑锅,任是天帝下凡也得头昏脑涨,更何况咱们这位做不得主的少帝……”
“这不寻你吃几坛酒,也好清醒清醒。”
说着提坛又要斟酒,刚倒半杯,他似是嫌杯子太小,索性弃之不用,两手抱住坛腰便灌将起来。
清泠酒液浸湿衣襟,松醪香四溢。
沈未静静听着,其间似有感怀,置于杯沿的指尖轻颤。
只是下一刻,他便提杯掩袖饮尽,故无人发觉有甚异样。
重落杯盏,他略微低首,眸中掠过昏暗树影,又问:
“一朝天子一朝臣,如今天下大势尽揽于内阁魏首辅,赵兄既入仕途,又抱材若此,想必亦不甘心久居人下,何不奔走运筹,为自己谋得一番锦绣前程?”
赵客见其杯空,径自捞来添满。
闻言,重取来方才那只酒杯,以此半杯酒碰上沈未的,仰面饮尽,笑道:
“宦海浮沉数年,我早也看透官场时局。”
“世人总道万般皆下品,族中有人出将入仕便是光耀门楣的大事,读书人亦将之视作一生趣向,看得比什么都重。可我如今觉着,人活一世无非柴米油盐,平步青云大请大受实乃时也命也。”
“我赵客不求大富大贵,只在其位谋其政,不尸位素餐罢了,至少对得起入仕之本心,不算辱没了它……”
“你呢?”
赵客的视线投注在沈未身上。
“我听闻前些时日芥子园出了乱子,奈何琐事缠身无暇过问。不过见你如今模样,甚还有心思养犬,想必是没什么大碍。”
不待沈未回应,他先已代为回答。
一时酒过三巡,两坛皆空。
沈未所饮不过数杯,将近一坛多半皆入赵客腹中,时下人已是熏熏然半醉之态,面色酡红,目酣神游。
沈未闻其伏案长久不语,但出言便嘟囔不清,正待唤人上前搀扶,忽又闻其喃喃道:
“世道……艰难,如若有用得着我赵客的地方,你,尽管使唤!”
“我堂堂……南城兵马司副指挥使,罩你一个小小相公,还不成……不成问题……”
沈未闻言,身形一滞。
思及身为下贱戏伶的这些年,舅舅虽派章苍于身旁相护,可于外为隐藏身份,总不好随时出手。
多赖赵客于园周镇日巡守,才不至出甚大乱子。
清风徐来,吹皱他的衣角。他忽想要说些什么,却终不曾出口,末了,只低声道:
“你喝多了。”
说罢,便唤人来,扶赵客去客房歇息,自己则同章苍自亭内出来,便要往卧房去。
这时,却见月洞门外似有人蛰伏,鬼祟身影被门槛截作两段,宛如森幽魑魅,正朝此徐徐逼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