田间是一片草木泥土的清新,蛙虫的鸣叫此起彼伏,于渴虎奔猊的连绵山野间碰撞出经久不绝的回响。
朝阳自山脚冉冉抬升,露珠沉甸甸凝于叶尖,将他们的身影收蓄其中。
待到寄顿已足,便轻抚着叶的汗毛,顺由其脉络顺流而下,最后于万千微小幻镜中乍迸出无数灼目金光。
“怎的瞧你脸色有些差,可是昨夜不曾休息好么?”
行于松软阡陌,嵇槐序有些担忧地望着妹妹,关心道。
嵇葵宁闻言,笑着摇了摇头。
“我没事,许是近日看诊的病患愈发多了,有些劳神,多休息几日便好,哥哥不必担心。”
嵇槐序闻言,仍是蹙眉,顿住脚,转身替她拢紧肩上的素兰绣锦披风,轻叹了口气:
“从前阿爹便不欲你投身医道,现下瞧来倒有几分道理可循。你本性坚强,为着一纸药方便可不辞辛劳跋山涉水,将旁人性命看得比自己还关紧数倍。”
“阿爹曾说,医人必先医己,饶你这般岂非本末倒置?若是阿爹仍在世,也定不愿见你如此……”
嵇葵宁知他是语出关心,但她心内有自己的考量。
“可阿爹亦曾劝哥哥勿要科举,哥哥如今三更灯火五更鸡鸣,也并未听从阿爹的话。”
嵇槐序闻言,淡淡道:
“我不会去科举。”
晨风静静地拂过田垄,穿行于广阔无垠的灿金麦群间,似也稍觉寂寞。
许因这般辉煌原是作举子们结夏课时的映衬,任其于此聚书深读诗酒年华,凭之伸眉高谈脱屣世事。
现下矫首,却无人作伴,无人相陪,只有无尽缄默流淌桑宅之间,心口内外。
直待入城,二人谁都不曾再说一句话。
现下虽是清早,但天朗气清,舒然可爱,街上的人倒较此前雨日更多,不免嘈杂吵闹,接踵摩肩。
行至巷口,嵇槐序亦不言语,只伸手将嵇葵宁的手牵在掌心,虚盈握住,自己错开一步前行,与她辟出条道来。
嵇葵宁便由他牵着跟随其后,脚下虽觅得些清净,可耳际却终始不宁。
总不经意飘过些“这小郎君生得真是俊俏”“可是仙君转世下凡”“那女子好生有福气”云云。
她便忍俊不禁,有意凑他更近些,以“羡煞旁人”。
约莫走了半个时辰,二人停在城东一间名作“聚鼎阁”的店铺前。
其匾额取材纹理细腻的交趾黄檀,匾文乃行楷写就,以浑水做法朱底贴金。
阳光照下色泽雍华雅致,更衬得其室珠光宝气,文彩烨然。
嵇槐序扭头看了眼妹妹,柔声问道:
“你可要与我一同进去看看么?”
嵇葵宁对此类物什素无雅兴,只摇了摇头道:
“我在此处等哥哥便是。”
嵇槐序亦不再多言,点头道了声好,便转身往聚鼎阁去了。
阁内布局阔落济楚,通室墨宝飘香,满目琳琅。
几个身着丝绸长衫的男子手握折扇,立于一面五尺多高的梨花木博古架前,赏玩其上一只粉彩荷花吸杯。
嵇槐序对珠宝瓷器等并无偏赏,瞧了几幅字画,又觉其太过工于技法,矫揉造作,反失天然意趣之美。
一时有风拂檐,惹得几挂铜片风铃叮叮作响,恍石畔泉水渐渐。
店内,字画挂壁的立轴因之轻碰,同檐下的清泠交响呼应,好似伯牙弄琴子期闻,高山流水遇知音。
嵇槐序走至一幅烟雨水墨前。
此画空间过渡分明,大致可分为上中下三种层次,分别对应远中近三样景致。
最远处,以写意粗笔点缀青墨,勾勒山峦,其状如蝉振翼,烟雨朦胧,山下罗二亭,同只见其概貌而难穷其细具。
中部斜抹一岸,二人坐船泛舟江上,共撑一伞,江岸对首松柏苍郁,掩亭其下,亭内端坐一老者,静听风吹雨。
近处,堤岸高低不平,一人佝偻持伞,风急雨绵,寸步难行。
掌柜见他瞧得沉醉出神,忙踱步上前与他介绍画作:
“公子真个好眼力,气运亦甚佳。此画乃是我花重金自扬州一位藏家处购得,恰前日才装裱入铺,见过的人尚不算多。论说此画,那可是五代时候,名震一时的大家……”
“——我要了。”
不待掌柜说完,嵇槐序便上前摘下那幅水墨。
掌柜欣喜若狂,窃道是日方开张便要拢得一桩好生意。
且伺其态度模样应能抬不少价,或能抵得数月的赁居钱,神色不觉更加恭敬,眼角都笑出两朵花。
“其下这幅字。”
掌柜闻言,两眼一黑,险些蹬了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