桥畔,桂华清光,染江水一白。
雪浪翻银,汤汤拍岸,摩挲着绵延江岸十数里的乌樟根,哄它们婆娑摇曳,咿呀浅吟。
草熏木欣,清香似雾朦胧,与江水笼上一层缥缈薄纱,令过客蠲烦析酲,乐怀忘忧。
只此刻前不见人后无退路,嵇葵宁半点欣赏之意也无,一颗心跳得极快。
手中肉饼已凉半透,另一只手攫住桥头一根云纹望柱,强迫自己冷静下来。
如此下去决计不是办法,坐以待毙更无需提。
可若打定主意要跑,手里的肉饼也算是累赘。
倒不如出其不意,以此作暗器,打他个措手不及,也能与自己多挣些胜算。
心下谋定,嵇葵宁不由攥紧剩下两枚肉饼,深吸一口气,后扑地转过身来,拔弩似的扬起手。
天青纱袖半落,露出半只嫩藕胳臂。
末端,饼上油渍于月光洒映下化作粼粼荧光,仿佛两颗背负着圣洁寄望的玉盘,万众瞩目俯首称臣。
可正待她凝神聚气打算奋力一掷之时,却猛然发现,自己身后竟是空空荡荡,半条人影也无。
“——汪汪!汪汪汪!”
似是彰显自己的存在感,一只仅四爪留白的小黑狗立在三尺远处叫了两声。
仰起头,它的眼睛像黑水晶一样清澈明粹,直勾勾盯着她手上的肉饼。
嘴角的涎水银丝般拉长曳地,小尾巴左右摇晃个不停,像只黑色的月牙儿。
嵇葵宁呆滞。
一人一狗这般桥头对视,月下促膝,总透着股难以言说的诡谲与怪异。
“汪!汪汪汪汪!”
见她泥塑雕像似的肘着肉饼不放,小黑狗显见的有些着急,复朝嵇葵宁吠叫数声。
嵇葵宁摇了摇头,瞧瞧它,又仔细往四下探看过,确定周边再无旁人,这才放心稍许,轻舒了口气道:
“原来是你啊……”
她收回手,缓缓蹲下身,招呼它过来。
“就是你,害我担惊受怕许久,现下却想吃我的肉饼,你可觉合适么?”
小黑狗不明所以,歪着灰扑扑的小脑袋于她身前坐下,时而望望肉饼,时而看看她,也不再叫唤,端着一副乖巧可怜的模样。
只是嵇葵宁恍然发现,它的左眼原来始终闭阖着,其上横生几条触目错杂的伤疤。
仿佛乱刀挥砍下的虬枝,凌乱地堆叠在它的眼皮,压熄了那抹原本灵秀的光亮。
嵇葵宁不再看它,只低头,默默将手中一枚肉饼掰碎,分成小块,叠放于身前。
小黑狗见状,鼻头微微翕动,却未立时上前,而是先察观她的神色。
似是敲定这人不会伤害自己,它才提爪上前,匆急叼几块肉饼扭头便溜。
直至回到初时驻处,将肉饼放下,转头瞥了嵇葵宁一眼,见她仍蹲在远处,这才放下心来,大口将其拆吃入腹。
嵇葵宁便这么远远望着它,一时有些出神。
她不知它究底经历过什么,才失去了那只眼睛,也无从知晓失去那只眼睛于它而言究竟意味着什么。
她想自己到底只是个旁观者,本就无权过问。
况且,它也不会在意。
少时,小黑狗吃完叼走的几块肉饼,似嫌不够,一只眼睛又巴巴望着她。
嵇葵宁将剩下的肉饼分成两半,一半轻放于身前,柔声道:
“你得多谢柳娘,这肉饼是她做的,味道很好吧。”
小黑狗并不言语,只试探着再次上前,将剩下的肉饼尽数咬在嘴里,又回到适才站处,吃得专注认真,仿佛天地间只剩这桩紧要的快乐。
嵇葵宁一面看他吃,一面自顾嚼着剩下的半块肉饼。
今番,小黑狗没有再返回,而是摇着尾巴,兴冲冲跑到江边埋头饮水。
红扑扑的小舌翻卷起细小的浪花,在月下闪着剔透的碎光。
片刻后,水足饭饱,它才重新仰起脸,扭头往嵇葵宁所站的方向望了望,而后便转身钻进附近的灌木丛,不见了踪影。
嵇葵宁朝它消失的地方望了许久,耳边仍是月明千里江涛暗涌的安然静谧。
她的身旁空落落的,除过手中一张单薄的油纸,好似什么都不曾发生。
小黑狗又回到它此前的生活,她也是。
此夜过去,谁都不会改变。
回去的路上,嵇葵宁又在半路碰见哥哥,二人相伴回家。
嵇槐序叮嘱她早些休息,明日一早他与她同去濯州城,购置些字画。
只是不知为何,她这日总觉心神不宁,每每同娘亲哥哥说话也是心不在焉,夜间翻来覆去,辗转反侧不能寐。
好容易睡着不多时,天色又大亮,只得晨起更衣梳洗,与哥哥用过些粥饭,二人一同往城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