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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章 无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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车内地方狭小,又遭了这番事故,热得她额角生出些汗,手心亦发黏,不觉在裙摆上来回轻拭。

视线落在对过窗帘上,嵇葵宁有意做轻松状,将话说得轻巧如钩。

她在等,等他顺接道:

不妨说来听听。

可等了片时,沈未的嘴仿佛是被张揭门联的浆糊封住了,竟只是呆坐着,闷嘴葫芦似的一语不发。

嵇葵宁拿眼偷觑,却见他也正抬头望着自己,忙侧首道:

“方才不是还能说会道舌灿莲花,这会儿怎的变成哑巴了?古语道,人非圣贤孰能无过。若是怕了想要认输,求我不再追究,倒也不是……”

“并非是怕。”

沈未蓦地开口,却较适才收敛神色,又添了几分认真。

认真之下,似还有些思绪掩于其后,瞧科不清。

“沈某只是在想,姑娘口中所言证实心诚之法究底为何……”

“很容易。”

嵇葵宁心内欣喜,仿佛坐于树旁守株待兔的农人,张着口麻袋,只待请君入瓮。

“你只需将‘沈未与嵇葵宁赔不是’这句话于纸上抄写千遍,再日日诵读,三月不允间断,我便信你赔礼之心至诚,前尘今事皆一笔勾销。”

沈未闻言轻笑,一双眉眼灿若春光,柔似秋水,微微颔首,思索估量着什么。

他此际闭口,仿佛正凝神雕琢一枚璞玉,如切如磋,如琢如磨。

末了,似有所悟道,唇角微挑如绣绫,一本正经道:

“姑娘之名,甚美。”

嵇葵宁原想气他,看他无所适从之状,全未料及如此言论。

面颊登时恍如一颗熟透了的烂桃子,又红又软,咬牙瞪他道:

“你……”

一时间,登徒浪子、乔人无赖、无耻流氓等语似走马灯般自她脑海掠过,她几乎要忘记自己原是来与他看诊。

果真江山易改本性难移,这人饶是负伤,心志精神却仍如往日般张牙舞爪,顿时有些后悔与他纠缠许多。

是时,残阳没入山脚,周遭逐渐暗了些,嵇葵宁已不大能看清他的颜色。

正待开口相讥,反又叫他抢了先机,只是他语气亦如天色般低沉几分,淡淡道:

“至于嵇姑娘所言方法,还恕沈某无能为力。”

嵇葵宁将才心火未消,此刻又听他果地作辞推脱,不禁冷笑:

“怎么,沈相公只是跌了右肘,区区皮外伤,并未伤及内里筋骨,便这般娇弱到不能提笔么?”

“退一步讲,纵是伤了右手,左手仍在,沈相公为人灵逸聪慧,想来左手抄录亦不在话下。如若不然,怎好对得起一口伶牙俐齿,咄咄不烂之舌?”

得了话隙,她便如泄闸江水般滔滔说了许多,方才积蓄胸中的块垒亦如喜鹊般逸散,顿觉舒畅不少。

沈未只是静静坐在那里,一动不动,也不说话,像博古架上蒙尘的玉塑。

轻推一下,便碎成温润的星子,失去原先的光泽,留下满地残渣。

但这回她不会上当了。

反正已与他诊过,除右肘挫伤外无甚大碍。

兼现下天色已晚,她也是时候收摊回去,只求之后离此人远点,最好永远不会再见,她也能过得如意些。

思及此,嵇葵宁轻轻呼了口气,两手撑在坐板上,拟待起身下车。

车厢不大,她撑身前倾时,忽闻耳畔传来一声轻笑,接着便听沈未缓缓吐露几个字,如幽森萤火,纠缠萦绕在她面颊:

“沈某,目不能视物。”

他的声音很是寻常,寻常到初闻之时,嵇葵宁都不曾发觉有何异处,只当他是忿窒于胸,反唇相讥。

直待她的手触及车帷,身子堪堪僵滞,仿佛决意投石入湖,石头却化作露珠,只在湖面点开浅淡的一抹涟漪。

她忽想到那个形影不离伴于沈未身侧的跟兔,以及他时而旁若无人的目光。

原以为是他矫情弱质孤傲不驯,但此刻,它们却以她从不曾想过的角度变得合理。

合理得甚有些突兀。

天色黯然,似霎时涨涌的黑色的潮,自车外与车内一并朝她扑来,沉默着漫过她的心口。

嵇葵宁觉得很闷,可那沉默之下又潜藏无数嘈杂的叫嚣,使她心生烦躁,好似仓皇间不慎打碎的草药罐,散逸辛凉苦涩。

鬼使神差地,她指尖微蜷,轻放下,扭头望了他一眼。

厢内漆黑恍如荒凉极夜,更衬得那双眼睛似挂梢晨露般明亮,她甚至无需捕捉,便与之相撞,红星乱紫烟。

察觉到他亦在“看”自己,嵇葵宁慌又回过头,呼吸有些紊乱。

杏口微张,想要说些什么,似又觉不合时宜,终是将那话咽下,只道:

“你当知我所言不过玩笑。”

话落,车厢内却重归阒寂,只闻窗外嘈切人语浮动。

嵇葵宁手搴车帷,仍是将下未下的模样。一缕皓色自缝隙渗入,洒落在她翕张的眼睫,似银蝶款款,飞曳湖泊。

片时,仍不闻那人言语,她攀于帷帘的手指不觉收紧,微微侧首道:

“我……”

“沈某知道。”

他的语气如无波古井,似是早已习惯。

嵇葵宁知他无甚大碍,兼已过迟暮,孤男寡女授受不亲,实不宜淹留,有些仓促道:

“你知道就好。”

而后掀帷下车,疾步往济生堂踱去。

她走后不久,车厢暗处似飘过一丝浅笑,低喑几不可闻,甫然出声即揉散于溶溶月色,难寻踪迹了。

巴到开好药材,与章苍嘱咐药用细具,已过戌时,早逾了收摊时候。

嵇葵宁好容易送走沈未,于柜台前伸了个懒腰,便打算告别刘盘夫妇往家去。

刘盘却唤住她,一副须眉开动、唇齿奋扬之状,笑意盈面如弥勒,手上掇着个青布织就的物什,朝她走过来,嘻嘻道:

“忙活一整日,进屋吃口茶的功夫也无,可觉疲累么?”

嵇葵宁知他客套惯行,不欲绕弯,目光只落在他掌沿悬着的流苏上,开门见山道:

“这是?”

刘盘见她问起,目掩神秘,只迍迍抬袖,却是有意卖关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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