及至跟前,见车辕处不知何时已垫了块蹬石,因着红鬃马碎步动作,石头与车舆略偏错角度。
嵇葵宁抬头,始觉车驾装潢雅致精巧,却无奢靡之气。
车帷呈素采色,其上以青线绣饰卷草纹,帷脚缀玉丝流苏。
微风过,恍若碧草翻涌青天,携裹着几分丽春的凉韵与清甜。
踩上蹬石,她伸手,掀开车帷。
只见沈未着一身山巩色交领右衽衫袍,正坐于文茵垫上,神色略显倦怠,右手堪堪托住左肘。
见她入内,也只是抬首稍顿,目光仍旧澹澹颓落在地。
“又见面了。”
他道。
语气中既无意外,也无惊喜。
似乎就同她说的那般,他们不过萍水相逢,只是面染的陌路人。
嵇葵宁望了他一眼,并未说话,寻了西面的车板坐下。
车舆内并不怎么宽敞,最多只够容下三人,又兼午后日光烘晒,闷热壅塞不能流通。
方才轻淡的丽春香登时盈室,宛如趟进一片盛开的虞美人花海,熏得她的脸有些泛红,侧过身,视线落在沈未的小臂,问道:
“方才听闻你所乘马车翻倒,此刻人倒似无大碍。只是不知可有挫伤筋骨,又损及何处,还需我细细看验过方……”
未等她说完,一截白皙纤瘦的小臂却已朝她伸过来,倒令她有些惊恍。
桃花状的红晕一息绵延至耳根,如旁逸开散的枝桠,扰得她呼吸有些急促。
虽个自小读书玩耍向来不分性别,且她是医者,本无男女大防的讲究,可不知为何,她此刻仍觉着不大自在。
许是每逢遇到此人,她总会摊上些倒霉之事。
“有劳姑娘。”
沈未似无甚觉察,说话时,并未扭头看她。
嵇葵宁“嗯”了声,浅浅呼出口气,伸手,接过他的手腕。
车内燥热,肌肤却触手生凉,如红炉中一抹甘泉,洁粹柔滑,暖玉生香。
她低头细看,果见其上散布着几块大小不一的青紫印记,手肘挫伤,擦破了层皮。
虽有星点血迹,好在未有大出血状,应是未伤及内里。
“手肘可还能屈伸么?”
她问道。
沈未道:
“尚可。”
嵇葵宁点了点头,又问:
“除过小臂,可还有……”
话还未问完,她忽觉马车轻晃,紧跟着似是撞到什么,车身骤然一震。
她心上无甚防备,待到反应过来时,身子已难抑地往前倾倒,竟半个人仆在他身上。
一手紧拽着他的衣袖,另一只手似是叫什么坚硬物什硌到,却是同方才那截手臂一般,温凉如水。
嵇葵宁仿佛沾了瘟疫,扑地松开他,风驰电掣般往后退。
想要言语出豁几句,却闻耳畔传来幽幽字句:
“沈某在世十七年,倒是不曾见过此种探病之法。现下细想,彼时芥子园内冒犯之举,原是姑娘医者仁心。”
他慢吞吞剥落衣袖,掩了手臂,抬眸一笑:
“沈某与姑娘赔不是。”
一缕夕阳穿过窗帘缝隙,洒在他身上,落在他的眼睛里,将那双眸子照成清亮的琥珀色。
若是不知情的,见了他这副模样,或要称一句彬彬有礼,儒雅君子。
嵇葵宁的面色烧得通红,比此刻天边的火烧云还要红上三分。
彼时在芥子园要说法时,此人桀骜不通情理,狗嘴里吐不出象牙。
她从不曾想过这句不是会在今时今日这般情景中如此轻而易举地得到。
结果非但未能纾解心中郁气,反令她满腔怒火更甚从前。
她虽不是那种好胡搅蛮缠、得理不饶人的,却也绝不甘做个任人宰割的受气包。
他不是与她赔不是么,那便让他赔。
嵇葵宁的眼睛转了转,流过一丝缪巧,平抑怒气,勾唇道:
“你原早该与我赔不是,却拖延至今时今日,这也罢了,只又三言两语草草了事,未免太过敷衍,可见是毫无诚意。”
沈未闻言,仍操着一副乐易端方的模样,笑道:
“哦?可姑娘不是沈某,又如何探知沈某心中所想?谁又知不是姑娘原对我有所偏见,故此认定我心有不诚?”
嵇葵宁知他邪门歪理甚多,一贯能说会道,也不与他辩解,只揪问道:
“要想证明你心怀诚意,倒也不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