司淮身形一僵,手指蜷曲,攥得酸奶盒子有点变形,他慢慢地收回了手,移开看向谢沛然的眼。
空气中有某种尴尬氛围在发酵,某件隐而不宣的事情大家都心知肚明。
谢沛然抬起眼,眼神有些空而无神,饥饿的感觉越发分明,在胃里煎熬着她。
同学好奇的眼神,谢萍的冷漠,她卑微的话语。
翻涌而复杂的情绪,在这个瞬间一齐涌来。
良久,或许也没那么久。
谢沛然听见自己的声音,缥缈没有落点:“司淮。”
一字一顿。
“你喜欢我?”
旁边的身影微抖,司淮沉默着没有说话,他长长的刘海下,一双眼睛不住地颤着。
抖落了满腹心事。
谢沛然想自己可能得不到回答,说实话,她都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捅破这层窗户纸。
或许是。
她不想在自己最狼狈的时候,还要接受一个学习对手的施舍。
可是那边——
“嗯。”
字句清晰地落入耳中。
谢沛然侧过脸。
司淮的耳朵又爬上了丝丝缕缕的粉色,藤蔓似地缠绕着。
“是吗?”
谢沛然收回眼,心情平淡无波。
很久以后,谢沛然都无法理解自己当日做出的举动。
那样轻狂,浪荡,不要脸。
她轻轻地说着,像烟雾缭绕里自甘堕落的少女,眼神靡丽而腐烂。
她说:“那我亲你一下,你给我三百吧。”
话说出口,谢沛然自己都觉得诧异。
一边诧异,一边涌现出一股难以言喻的感觉。
像车子开到了悬崖边,崖边石子往下坠,摇摇欲坠的快感。
司淮看过来,乌眸里掀起惊涛骇浪,似是不敢相信自己听到的。
谢沛然继续说:“不行吗?那就两百吧。”
按照司淮平日里在班里的表现——算了吧,她什么时候了解过这个人?
她只在他身上打过几个标签而已。
木讷,呆板,沉默寡言,学霸。
也许他做出那样的反应也不奇怪,毕竟,他是真的喜欢她。
司淮沉默了一会儿,挣扎着说:“你…你现在很缺钱吗?”
“缺啊。”谢沛然笑了,笑得灿烂极了。
然后嘴角一低,她淡声道:“你总是跟着我,没听到我跟别人借钱吗?”
司淮又是沉默。
谢沛然不知道他在想什么。
只知道。
他最后点了头,说:“好。”
于是谢沛然走过去,走到他的面前,弯下腰,额头碰到他翘起的碎发,痒痒的,她往下,闭了眼。
轻轻地吻了他的脸颊。
带着湿意和潮热。
窗外下起了滂沱大雨,光影倏然一暗,玻璃窗上细长的雨丝外拓,模糊了靠近的人影。
窗户没有关紧,雨水飘进来,谢沛然的侧脸湿意凛然。
谢沛然起身,脊背单薄瘦削,她低垂着眼往下看,对着司淮有些愣的表情。
然后慢慢地一笑。
司淮如梦初醒般慌乱起来,表情蓦地碎了,他想说些什么,但最先做出的是拿钱的动作。
几张大的,几张小的,都很新,放在一起三百整。
谢沛然伸出冰冷的指尖接过,轻道一声:“谢谢。”
如同当时接他果汁那般。
语调却完全不同。
谢沛然走出教室,教室外风雨肆虐,雨水吹洒过来,她站在干湿交界线上,感受着世界的凉意和冰冷。
脸蛋被狂风骤雨拍打着,很疼。
像被人抽打了好几个耳光。
身后响起司淮的声音,他慌乱地追出来:“雨伞……”
谢沛然漠然地看着他,接过伞:“谢谢,下午还你。”
然后走下楼梯,走入雨中。
没再看后面一眼。
……
假期回去的时候,饭桌上,谢萍看到谢沛然,才恍然想起:“我好像没给你充钱。”
谢沛然拿筷子的手一顿,冷淡地“嗯”了一声。
谢萍孤疑地看着她,问:“你在学校大半个月,没钱怎么过来的?”
“……”
哦,原来,妈妈你也知道。
没有钱我是过不下去的啊。
谢沛然随意道:“找到盗刷的人了,对方赔了钱。”
谢萍哂笑一声,毫不怀疑:“你看,这不还是有办法的嘛。”
当然有办法。
人为了活下去,当然什么办法都会有。
中考那年,谢沛然发挥平平,留在西区二中,司淮发挥失常,但因为走了自主招生,提前被东区一中录取了。
听说他发挥失常跟父母在中考前离婚有关。
也许吧,谢沛然并不关心这件事情,相反,她竭尽全力避开和司淮的交集。
清醒之后,谢沛然才意识到自己干了什么难以挽回的事情。
她卖了一个吻给司淮,以三百块钱的价格。
……
多么令人难堪和羞愧。
那件事情可以说是那段时间的一个代表,代表着她的窘迫和自卑。
为钱奔走,放下自尊,放□□面。
午夜梦回,谢沛然都会被那段时间的事情惊醒,她醒来后,把初中的日记本撕得粉碎。
然后打开手机,退了所有班级群,将备注着司淮的□□号拉入黑名单。
其实司淮给她道过歉。
她平静地接受了,然后说:“你没做错什么。”
什么都没做错。
谢沛然在心底说着。
她也什么都没做错。
她只是,在极度的难捱下,偶尔发了一次疯而已……
仅此而已。
……但实在难看。
高考结束后第三天,谢德海和谢萍让她去打暑假工。
谢沛然安静地看着他们,谢德海唾沫横飞,说有亲戚在小阪镇上的一个流水厂里工作,那里正缺暑假工。
谢沛然安静地听完,然后说:“我才考完三天。”
“你现在不去,晚一点哪里还招哦!你以为都等着你啊?”
“你不是要学什么计算机买好电脑吗?我跟你爸可不出钱,你要买好的贵的,自己想办法挣去,都养你这么大了……”
谢萍说着,完全没有想谢沛然刚刚结束痛苦的高中生涯,没有想,她需要娱乐和放松。
谢沛然顿了顿,知道自己可能反抗不了,便退了一步:“我不想上晚班。”
谢德海:“那里有长白班的。”
“……行。”
谢沛然收拾东西,第二天一大早跟着谢德海去了十几公里外的陌生小镇。
HR看着她填的表格,冷漠地说:“我们这里要上晚班的。”
谢沛然看着谢德海,谢德海点头哈腰:“哦哦!我们上的,上晚班的。”
“……”
谢沛然想质问些什么,质问谢德海为什么骗她,但最后什么也没说。
因为撕破脸大吵一架也没用,她已经来这了,走不掉。
做完体检,谢德海送她到老旧的筒子楼楼下,放下行李,丢下一句:“我回去了。”就走了。
留下谢沛然一个人面对完全陌生的环境。
第一天上班,车间里放眼望去都是比她年纪大的叔叔阿姨,三个跟她同龄的男生染着黄绿的头发,早早辍学了。
几乎是不可避免的,谢沛然听到各种黄色笑话,还有人对她揶揄,不怀好意地问她有没有男朋友。
这些都是一步步来的打探。
谢沛然扯着笑脸,语气疏离道:“有啊——多高?180。嗯,我同桌,一个学校的。”
那些打探就随之变少。
直到某一天夜里值晚班,第一批人都去吃饭了,只留下她和另外一个男生。
凌晨两点的夜晚,只有房间里的机器还在发出轰隆声。
谢沛然麻木地重复着劳作,大脑疲惫不堪。
她意识混沌地想,我为什么要在这里?
我为什么要听他们的话,来到这个该死的地方,做着任何年龄段的人都能做的重复劳动?
腰上被人捏了一下,谢沛然猛地从混沌中清醒过来。
眼前的黄毛男生笑着,收回手,细长的眼里涎着下流的光:“别睡着了啊,叫你都不醒。”
“……”
谢沛然看了一眼墙上的电子钟,第一批人马上就要回来了。
倏然间,她眼神一凉,抬起手,狠狠地打了一个耳光下去。
啪!
黄毛的脸被打偏,脸上一个鲜明的五指印,他不可思议地看着谢沛然,像是没想到她居然敢反抗。
下一秒,脏话脱口而出:“我艹你个臭婊子!”
谢沛然转身就跑,迎面撞上回来的阿姨,立刻躲进了她的身后,死死地掐着手,逼出了眼泪哭道:“阿姨!他刚才耍流氓!”
阿姨把她护在身后,眉毛高高扬起:“你想干什么?!”
黄毛停下来,恶狠狠地盯着她,口中无声地骂:你给我等着。
来日方长,他总能找到机会报复回去,谢沛然总有落单的时候。
谢沛然很清楚,这里不能留了。
下了班,她回到破旧的员工宿舍,缩在床上跟组长说离职的事。
没有多久,那个所谓的亲戚打了电话进来,劝她多做一段时间。
最后支支吾吾地说:“你再做十五天,表叔就能拿到那个五百推荐费了,到时候拿出来给你办个升学宴怎样……”
推荐费。
昏暗的室内,谢沛然无声地笑。
难怪,非要她来十几公里外打暑假工。
原来还是为了钱。
原来钱这么重要。
当谢沛然提着一只编织包回家的时候,谢萍的不高兴都写在了脸上。
她脸色难看,劈头盖脸地骂:“多做十几天你表叔就能拿到推荐费了,你就是不做,有那么娇气吗?”
“流水线怎么了,我都做了十几年,你十几天都受不了?送你读大学有什么用!不如早点嫁了……”
谢德海终于出声:“还是要读个大学的,现在这社会没个大学文凭可不好混。”
谢沛然当时没有说被黄毛猥亵的事,那时她心里还对父母有一点儿期待,不想说出来让他们担心。
直到很久之后的一天,谢沛然偶然提起这件事,用极为随意的语气说:“工厂里好多开黄腔的,说下流话。”
谢萍面不改色,念叨着:“多正常啊!你以为跟学校里一样,大家都斯斯文文的?等你出社会了,见的更多……”
“……”
谢沛然没有再提。
暑假剩下的日子里,谢萍都没有给她好脸色看。
毕竟在亲戚面前丢了脸,谢沛然打暑假工赚的钱又少。
谢沛然最后在她审视废物的目光下松了口:“我去送外卖,行吧。”
八月阳光毒辣,谢沛然摘下闷热的头盔,拎着几袋外卖进了电梯,电梯内凉快的空调像沙漠里短暂出现的甘泉。
不能解渴,又不会让你死掉。
就这么吊着,反反复复。
谢沛然的四肢很快酸痛起来,身上的衣服紧紧贴着,整个人像刚从水里捞起来一般。
太阳穴痛得厉害,口干舌燥,眼前昏暗。
谢沛然站在电梯里,旁边是一对母女在说说笑笑。
女生靠在母亲旁边,脸上有两个甜甜的酒窝,正在撒娇让母亲放自己跟同学去旅游。
妇人无奈一笑,撑不住,对女儿服了软:“妈妈请假陪你去,好不好?”
“好,好!妈妈最好了!”
声音很甜,带着欢快的喜悦,落到谢沛然耳中却有些刺耳。
谢沛然垂下眼,在那对母女前出了电梯。
不要羡慕别人。
多想想自己有什么。
虚荣。
这些都是谢德海谢萍从小教育到大的话。
谢沛然讽刺笑笑,别人有爸妈,她也有啊。
只是,她的爸妈,似乎不如别人爸妈那么爱孩子。
或许,根本就不爱。
那个高考后的暑假过得漫长而煎熬,比先前任何一个假期都晦暗无光。
原来十八岁是这样的。
一点,都不美好。
根本不值得期待。
谢沛然拎着奶茶和小蛋糕,走在炎热的小区里,这是今天的最后一单——上午的。
运气好,是华朗小区里的住户点的,她送完这单刚好就能回家吃饭休息。
午后一点的气温飙升,地板都冒着滚烫的热气,蝉鸣正盛,声声不息地在耳边吹锣打鼓。
谢沛然擦了一把汗,汗水沿着下巴滴答滴答,打落在地,又瞬间蒸发成水汽。
谢沛然眯着眼,看了一眼手机,确认自己没走错楼。
脑内昏昏沉沉,喘息都有些艰难。
她刚准备走进玻璃门内,手机忽然一响。
是催单吗?
谢沛然有些麻木地想着,边走边打开手机。
也只剩下这一单了。
然而,映入眼帘的信息是——
“不好意思,我点错地址了,这份就当送给你吃吧。”
谢沛然的脚步一停。
“这么热的天还送外卖,辛苦了。”
玻璃门开了,清凉的气息扑面而来,像有人隔空轻轻抱了她一下。
那边已经点了确认收货,还给了两块钱的矿泉水打赏。
谢沛然盯着屏幕上的字,蓦地觉得有些喘不过气来。
良久,她戳开奶茶杯盖,靠着墙,小口小口地喝了起来。
冰甜的液体顺着喉管流入,凉意驱散了难受的燥热,谢沛然忽然就从麻木中活了过来。
所有情绪都活了过来。
委屈,难过,失落,痛苦。
慢慢地复苏,涌动,然后爆发在眼角。
鼻子一酸,她突然很想哭。
丢饭卡饿肚子的时候没有哭,被黄毛猥亵威胁的时候没有哭,被谢父谢母漠视情感的时候没有哭。
现在,却突然很想哭。
好像忍了那么久,坚持了那么久,就是为了这一句话。
辛苦了。
谢沛然。
已经……可以哭了……
眼泪啪嗒啪嗒地砸在屏幕的那三个字上,三个字透过泪水模糊起来。
夏日将尽,暑期至尾。
灰暗无边的日子里,陌生人微小的善意珍贵而有份量。
跨越过时空,拉她出深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