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目送着军雌的背影融进那片玻璃后的模糊里,脸颊的热度只在那一瞬间,剩下的只有空调吹来的冷意贴在皮肤上。
办公室里的两只虫在交谈着什么。
他站在原地,却被突如其来的巨大恐慌攥住了心脏。他觉得自己是被抛下在这一片安静又冰冷的明亮里。
他不了解瑟林的工作,不了解瑟林的社交。他被军雌放在一个单独的圈里,像被关在动物园里的狼崽,只能从铁笼的网格里看着饲养员的身影出现又消失,日复一日。
被困住的是他,而不是军雌。
瑟林可以随时走出去,走向自己的世界,走向同事、任务和无数他不了解的事物里去。
他们的分离还是可以和当初一样,那么突然,又那么轻易。
阿莫低下头,指尖摩挲着腕上的星环。
可这种念头,他并非时时都有的。
当他们独处在家时,军雌的世界好像也不过就那几间屋子那么大。那些晨起的光,午后的茶,晚餐后的星环投影,甚至沙发上蜷在一处的安静时光,都只能把军雌的目光安安稳稳圈在他身上。
这让他几乎要忘了,忘了那段横亘在他们之间的漫长年岁,忘了自己不过是冒失闯进这时光里的后来者。
而一旦他们走出门,世界就还是世界,瑟林便是还是瑟林。
军雌背着无数过往与勋章,早在他出现之前,便在光里,风里,山川里走过那么远那么久。
年岁的差距,经历的空白,身份的悬殊。
他再次意识到,自己不过是这条时间长河上的一片浮萍。
他嫉妒那些他赶不上的时间,也嫉妒那些不需要等待的虫。
他甚至嫉妒那片玻璃后的空气,能与军雌并肩而立,分担时间,而他只能眼巴巴地等着,祈祷放风筝的手永远不会松开线。
有一点热意照在了少年脸侧,他偏头去望,原来是夕阳恰巧要落山。
它恰巧是这个角度,恰巧洒在他身上。
这世上的太阳从不会独照谁。
可他偏偏就是,止不住地想。
他知道,若是感恩,日出就是礼物,若是贪心,日落就是惩罚。
他明白,自己这点不该起的妄念,捧在掌心里任谁都会觉得是自讨没趣。
于是他叹了口气,指尖又围着星环慢慢绕了一圈。
少年心想,总归太阳每天都会升起来的。他可以去追太阳。
瑟林推门,看见莫奈似乎在和什么虫通讯,见他过来就关闭了自己的语音示意暂停了。
他挑起眉:“这么忙?我是不是打扰我们日理万机的首席研究员了?”
莫奈早就习惯了他的拿腔拿调,面无表情地扶了一下眼镜:“资料不是已经发送过了?是有什么遗漏?”
瑟林翻了个白眼:“你真是比艾瑞安还无趣。”
他也不再调侃,眼神严肃起来:“原本第四星系那儿要抓回来审讯的大鱼有两条,现在跑了一条。”
“根据情报,我很怀疑跑了的那条,就是你那五年前就不知所踪的好哥哥,卢坎·泽菲尔。”他刻意嘲讽地加强了其中三个字的重音。
“之前他消失的时候,皇室就对他手上的研究很感兴趣,还大张旗鼓地派虫找了他一番,现在他又出现在第四星系的那个变态实验室里。”
“你觉得,这会是巧合吗?”
莫奈的脸色一下子难看起来,他努力压抑着不稳的声调:“我哥的脾气的确古怪,但他还没有疯到会进行活虫实验的地步。”
“那是当初吧,在第四星系那种偏远混乱的地方,没有了帝国管制”,瑟林冷哼了一声,“难说。”
“我提醒你一下罢了,如果你能找到你哥过去的一些研究资料,也许会对你分析那些药剂有帮助。”
莫奈深吸了一口气:“我知道了,那你能……”
瑟林毫不客气地打断他:“不能,他八成是跟第四军团的哪个高层军雌混上了,行踪被抹得干干净净。”
莫奈那口气立时被堵在喉咙里,他瞪大了眼睛,不可思议地看向瑟林:“你说真的?!”
瑟林嗤笑一声:“你质疑我的调查能力?不是军团的高级将领,在我眼皮子底下,做不到这个程度。”
他玩味地笑起来:“要不你把这个消息告诉你雄父吧。”
“从小就性冷淡的雄虫崽还活着,而且突然开窍跟某只雌虫混上了,没准他就高兴得心脏病突发,撅过去了。好事一桩啊。”
莫奈的情绪已经镇定下来了,他开口赶虫:“你如果想,我不介意你去跟他说。我还有事,不送你了。”
他又想起什么,回身道:“你把资料也发艾瑞安了吗?”
瑟林已经大步往外走了,风中只传来他的冷笑:“发了,希望他那个莫名其妙去救援雄虫的脑子,有被洗得清醒一点!”
莫奈看着他的背影,摁下了刚刚暂停的通讯的开关:“按我告诉你的,把军团符合条件的虫的名单发我。”
对面的虫犹豫了一下道:“好的,但是您刚刚怎么不顺便问一下瑟林长官呢?他也是红头发的,高大的军雌啊。”
话一出口,那虫就觉得自己说了什么蠢话。
果然,莫奈的镜片下反射出无语的光芒,他道:“我本来是想问的,但是你听听他说艾瑞安的话。你觉得我们恶名在外的指挥官会去救一只雄虫去医院吗?”
莫奈一向平静的声音溢出几分急躁:“速度找。我很需要那只雄虫的消息。”
瑟林出来的时候,阿莫正盯着夕阳出神。
金色的暮光从窗外无声地滑落,柔软地铺在少年的睫羽和鼻尖上,又下移抚在他的锁骨。
少年想着,阳光,就是时间啊。
军雌的手蒙上他的眼,蜂蜜的甜味包裹住了他。
然后是军雌带着笑的声音,像晚霞,难得化得软绵:“怎么盯着太阳看,小心眼睛真坏了。”
掌心微热,薄茧轻擦过眉骨。阿莫没有躲开,只是安静地任由那层温度落在脸上,像是将自己藏进阴影里,躲过那些刺眼的光。
他隔着瑟林的手掌,盯着黑暗里的一点残光不知在想什么,过了一会才问:“……第一军团对视力有要求吗?”
“嗯?”瑟林没有明白他的意思。
阿莫没有重复,他微低下头,顿了顿,又问:“你的视力比我好吗?”
瑟林惩罚性地一把抹过他的眼睛:“哼,反正我知道你要是一直躺着看星脑,用不了几年就可以配眼镜了。”
军雌正好放下手,看到少年抬眼的瞬间。那眼眸半隐在晚霞的剪影里,翠绿染上橘红,像一颗熟透的夏果,剖开就是多汁又甜腻的心思。
那双眼睛弯起,笑得天真又纯粹:“那如果我以后近视了,你会陪我去配眼镜吗?”
瑟林的心被那笑撞出了一个窝,浅浅的,软软的,只够把那笑藏住就好。
然而他又反应过来立刻抬手弹少年的脑门:“你再说一遍?!你真敢坏眼睛?!胆儿肥了是吧。”
军雌嘴上说得狠,力道极轻:“当然去!还要给你配最贵的那种,要你一直打工给我还钱!”
阿莫想,他真是太喜欢“以后”和“一直”这些词了。
它们像透明的丝线,带着他难言的隐秘的期望,悄无声息地勾住瑟林,也捆住他心底那只一拱就跳的小兽。
他仰起头问军雌:“你明天去上班了,我要找你怎么办呢?我还可以去那个值班岗找你吗?”
瑟林想起那天值班岗的军雌和萨克两只虫苦哈哈的表情,一时失笑:“不用了。既然是要找我,为什么先找别的虫?”
他拉过少年的手腕,点开什么,用自己的星环碰了一下,发出“叮”的一声清响。
“以后有事,先找我。”
阿莫眨了眨眼,低头盯着那跳出来的小小聊天频道光屏。他想,这个频道比垃圾星的D7频道靠谱多了。
“那如果没事呢?”他轻声问,语气软软的,像只想蹭怀抱的小猫。
在自己的理智上线之前,瑟林已经脱口而出:“没事,也找我。”
几秒后,他才意识到其中的暧昧之处,刚要开口找补,就看见阿莫垂下眼帘,睫毛投下浅浅的阴影,指尖在光屏上慢吞吞地敲下几个字。
“我想你。”
字刚发出去,瑟林的星环也同步响了一声,清脆如水滴入湖泊。但他却觉得那声音是滴在了他的心脏上,微微一烫,是蜜蜡烧出一道甜得发涩的痕迹。
阿莫说:“我没事,就想你。”
“我刚刚,就在想你。”
瑟林没能立刻回话,他怔怔地望着少年。黄昏的光已经变得浅显,而那双绿眼睛里,正盛着一整个燃烧的落日。
是谁的心脏在跳动,和太阳一样热烈,是谁的笑容在绽开,和太阳一样光芒万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