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的余光扫过少年后颈露出的半道虫纹,认识以来,那里的颜色变化很浅,他也从来没有闻到过少年的信息素,估计味道也是很淡,想来距离觉醒期还有一段时间。
“把你的通讯器给我。”他向阿莫伸出手。少年虽然不明所以,但还是拿过那个小古董,乖乖递给他。
军雌在上面快速输入了一串坐标:“这是我星舰的坐标,距离废弃的五十五号垃圾场百米外,我重新设置了伪装,所以看起来会像是报废很久的。”
“上次已经录入你的生物信息了,要到觉醒期的时候,就带上你这些家当,”他抬下巴示意了一圈四周,“去里面呆着。我收到消息,会很快回来的。”
雌虫的觉醒期不如雄虫那样危险,但也不是会完全没问题,就垃圾星这糟糕的环境,他可不放心小家伙自己呆着。别说到时候任务九成九都能结束了,就是没结束,他也得赶回来带少年去更安全的地方应对万一的突发情况。
他又眯起眼睛,语气里带有几分警告:“我不在的时候,你要是把自己弄伤了,必须去医疗舱!”
他威胁性地敲了敲那玻璃罐,“你别想侥幸逞强不去,我回来保准会发现,那你一年的蜂蜜糖都没有了!”
阿莫眨了眨眼,揉捏玉树叶片的手指不知不觉间松开了。他仿佛是被军雌的威慑震住,维持着手臂撑在窗台的姿势,一时没有说话。
天色更晚了,阴影爬过少年大半个身子。
他其实并不知道自己什么时候会成年,他甚至不知道对自己这种虫而言,怎样才算是成年。
只是从前在那个地方的时候,有虫说,过了十八岁,就是成年虫了,那之后要想活下来唯有更残忍也更艰难。他四岁去到那里,十六岁逃出那里。
还有二十一天,就是他在垃圾星的,第十四年,第5110天。
好吧,他想。
他也不是一定要知道瑟林什么时候会回来,但是他要知道,瑟林一定会回来。
于是他开口问道:“那如果你遇到危险,怎么办?”
“哈?”瑟林明显诧异了一下,随即忍不住笑出声。
整个帝国S级的军雌掰着手指头都能数过来,能让他陷入绝对危险的虫恐怕还没出生呢。
但是少年的眼神实在太过认真,是那种不得到答案不罢休的认真。
他只好思索了一下,想出一个办法:“D7频道,我每天晚上12点之前,会发一条A开头Z结尾的乱码,好不好?”
他笑起来,“这样就你不担心了吧? ”
他在心里嘀咕,若是有个星环也不用这么麻烦,只能单向交流,等回了帝都再帮小家伙安排吧。
阿莫点点头表示知道,接着又固执地问了一遍:“那你遇到危险了,怎么办?”
瑟林没想到少年会这样刨根问底,他眼里闪过一丝促狭的光芒,假装沉吟了一下道:“那只能靠你来救我了。”
阿莫丝毫没有察觉到他话中的戏谑,很当真地继续点头:“怎么救?”
瑟林略一挑眉,和少年一齐靠进阴影里,抱臂笑道:“如果我哪天没有发消息,你就去星舰的控制室,让主脑联系艾瑞安。”
“告诉他我们俩的关系,他会相信你的。”
阿莫这次却停顿了一下,屋里的暖光包裹住那微微颤动的睫毛,和光晕模糊在一起,却好像是蝴蝶晶莹的翅膀在融化一般。
少年轻声问:“我们俩,是什么关系?”
瑟林一下子被哽住了,他刚才只是在逗小虫,随口一说并没有多想。此刻被这么一问,他的大脑徒劳地转了一圈没想出半句合适的话,却觉得脸颊越来越烫。
在那种一错不错的目光下,他只好恼羞成怒地去拉少年的手臂,动作却小心:“别这样撑着,伤还想不想好了?”
又掩饰性地咳嗽一声,声音里带着几分不自然,“我是说,告诉他你知道的,他会相信你的。”
军雌等不及少年回答,就直起身去拎阿莫的背包:“走吧,要下雨了,去把这些换掉。”他显然是迫不及待地想转移话题。
瑟林打量了一圈小屋,看到比他第一次来时满当不少的一堆收纳箱,满意地晃了晃包:“我觉得你也不用总是去拾荒了,有时候去就当锻炼了。”
“如果有虫找你麻烦,就按我教你的,跟他练练手,虫多了就立刻跑。”
他打开了门:“走吧?”
直到现在,阿莫都没有再说一句话,目光却始终追随着瑟林的动作。
他不知道自己是抱着什么样的心情问出的那句话,但是他知道他不会得到自己想要的答案,因为他连自己想要什么都不敢确定。
没有答案的问题,问出来的意义是什么?是一种唯有失望的期望。
水中望月,镜中观花,他应该感谢那泊水和那面镜,没有它们,他甚至不能在妄想中离某些美好那么近。
然而要再近,已是不能。
所以他慢吞吞地跟上去。
跟过一层层铁板房,跟过一条条街巷。
他一路踩着瑟林的影子。
军雌时不时回头奇怪地看他,终于忍不住来拽他:“走后面干嘛?想用我教你的偷袭我?那学得不到位,脚步声太重了吧。”
熟悉的温度似乎隔着那层薄薄的衣服直接触到他的皮肤。暖阳之下有冰雪融化,却又在融化的瞬间带来一丝刺骨的寒意。
他抽了抽鼻子,毫无道理地想,为什么还要下雨呢?
他真难过。
他和那些摊贩交易,破天荒地都没有精力讨价还价了。在接过那些摊主递来的星币时,他甚至在心里无厘头地埋怨:你们难道不会注意到,我以前是一只虫来,现在是两只虫,以后又会是一只虫了吗?
只有在路过那个登记处时,登记员扫过他身形和衣服,百无聊赖的眼神亮了一瞬,比起两周前的不耐烦,不知道为什么这次殷勤许多。
他不顾阿莫身旁站着高大的瑟林,热情地问:“小崽……小虫,看你一副吃不饱饭的样子,来我们这儿带你去主星工作?”
“干满三个月,额不,一个月!之后你想去哪儿就去哪儿。”
“我们还能……哎!小崽子!”
阿莫头也不回地走过,全然不理那虫的声音逐渐变得气急败坏。
瑟林压下少年的帽子,挡住那虫的目光,低声道:“我就说,以后少来这儿。”
他们都没有注意到,那只虫恨恨地盯着他们离去的背影,看了眼桌子上的空白表格,一把摔下手中的笔。
雨终于落下来了。
阿莫再睁开眼睛的时候,窗外已经是电闪雷鸣。
闪电划破阴沉的天空,惨白的光芒照亮了整个房间,又瞬间消失在黑暗中。雨水顺着锈迹斑斑的管道流淌,发出单调而空洞的声响。
折叠床被收起,整整齐齐地放在了墙角。他突然觉得空旷,仿佛连空气都变得稀薄,连呼吸都变得不畅。
旁边的小桌上放着一张纸。又一道闪电划过,映出上面军雌潇洒有力的字迹。
短短的两个字:回见。
墨迹已经干透,却似乎还留着写下时的温度。雨打在窗棂上的声音越来越响烈,像是一首永无止境的急曲,连那株玉树都仿佛跟着节奏颤动。
他默不作声地看了一会儿,不知有多少回忽明忽暗的光闪过。
他站起身,拉开一个柜子,目光扫过那把军用折叠刀,却没有去动,而是抽出了另一把刀。
金属的冰冷熟悉又陌生。
他回到床上躺下,把刀放在了枕头下。
入睡前,雨还没有要停的意思。
他想,如果一直下雨的话,太阳什么时候再升起来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