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光穿过污浊的空气，淅淅沥沥地从废弃货轮舱顶的狭小空隙泄漏下来，在锈迹斑斑的金属板上晕成不大不小的光斑。

阿莫站在拐角的阴影里，目光落在不远处那个挂着刺眼告示牌的登记处。今天似乎没有要“做买卖”的虫，只剩下一个看起来是登记员的虫百无聊赖地坐在那里。

他回头看了一眼身后的瑟林。

军雌今天穿着他买来的那身破旧衣服，宽大的外套遮住了他结实的身材，就连那头张扬的红发也被一顶破帽子压得服帖。

帽沿遮住了那双总是神采奕奕的赤褐色眼眸，让他看起来和任何一个垃圾星的居民都没什么两样。

见他望来，那双眼睛眨了眨，像头鸟振动羽翼，是要起飞的信号。

“我自己去，你在这等我一下。”少年摁住他，低声说完，便朝登记处走去。

他把步伐刻意放得很慢，走几步就停下来，装作不经意地张望四周，像是不确定要不要靠近一样。

终于他动作迟缓地走到登记台前，却站了好一会儿都没有开口，只是低头盯着自己的脚尖一次次碾过地上的尘土。

登记员正在摆弄一个不太灵光的计数器，一开始对这个踌躇的雌虫视若无睹，但是很快不耐烦地瞥他一眼，似乎打算开口赶他。

阿莫注意到他的动作，连忙出声，带着几分怯懦：“你们这里…还收虫吗？”

“收啊。”登记员语气敷衍，估计是见惯了这种虫，连眼皮都懒得抬一下，“要登记就快点，别磨磨蹭蹭的。”

他见身前的雌虫又没动静了，又大发慈悲似地抬起头说：“直到运输舰来，我们都是管饭的。”

这句话让阿莫眼睛亮起来。

他故意往前凑了凑，因为期待，语速都加快了几分：“那运输舰什么时候再来？我听说上一批虫刚走不久。”

“两周之后。”登记员简短地回答，手指在计数器上敲打着。

阿莫眼里的光芒更盛了，他咽了咽口水，小心翼翼地问：“那这两周都会管饭吗？”

这个问题终于引起了登记员的主意。他放下计数器，眯起眼睛打量眼前这个瘦小的雌虫。

阿莫被他盯得有些不自在，不由自主地眼神游移，躲避对方的视线。

“都说了会管。”登记员的语气更加不客气起来，“你问这么多干什么？”

他的目光在雌虫单薄的身形上扫视几圈，露出一个冷笑，“不会是想进来蹭饭然后逃跑吧？”

阿莫下意识地后退一步。

登记员将这视为心虚的证明，他立刻像找到了什么正确答案一样拔高声音：“你趁早打消这个念头！就是为了防备你们这种不知天高地厚的虫，现在都是直接把你们送到管制最严的8号运输港，那可是军团的地盘。”

他重重的地往桌上拍了一下，“还想蹭饭，你们当这里是做慈善的？到底登不登记，不登记别在这妨碍我！”

突如其来的呵斥让阿莫看起来被吓了一跳。他缩了缩脖子，声音更小了：“我再…再考虑考虑。”

说完，他就像一只受惊的小兽一样，慌慌张张地退进了熙攘的虫群里。

登记员往地上啐了一口，嘴里骂骂咧咧地说着什么。

但他没有注意到，那个看起来畏畏缩缩的小雌虫，在转身的瞬间，眼里的慌乱就消失得无影无踪，目光清明而镇定，哪还有半分刚才的胆怯模样。

瑟林看似漫不经心靠在阴影里，却一直观察着少年的一举一动。

他听不见两虫的交谈，只从少年的肢体语言中就感受到他的几分犹豫几分渴切。

他暗想，是个做侦查的好苗子。

他不清楚阿莫的等级，估计小家伙自己也是，等回了帝都检测一下，若是还过得去，不知道他会不会愿意被送去军校……

思绪飘远间，阿莫已经走到了他的面前，见军雌难得在走神，奇怪地问道：“怎么了？”

瑟林回过神来：“没什么，”他挑眉笑道：“你装得很像嘛，打听到什么了吗？”

阿莫领着他离开虫来虫往的摊铺走廊，把那个登记员透露的消息简单说了一遍。

他最后总结道：“我隔几天就再来确认一遍。”

他又看了军雌一眼，注意到对方微蹙着眉头，别扭地补充：“你放心好了。”

瑟林原本就预料到，这伙虫行事这么高调，恐怕也不会对运输的消息遮遮掩掩。但是当事实真的印证他的猜想，他还是不可避免地感到一阵恼怒和忧虑。

越是偏远的星系，帝国律制的管辖就越是混乱，而在这里军团几乎是一言堂的地位。他们这么明目张胆，主星那边与第四军团的勾葛想必只深不浅。

他心中思虑着，但是听到阿莫笨拙的安慰一样的话时，神色还是舒展了几分。

他又忍不住伸手去揉小狼崽的头发：“没事的，我不着急。”

他看到阿莫似乎不信的样子，扬眉道：“临行前再来确认一遍就好，不许背着我来偷偷问。”

赤褐色的眼睛里漾出自得的笑意，头鸟昂起头教幼鸟：“少问多听，过犹不及。”

阿莫却盯着他，看穿了什么似的直接问道：“你是担心我暴露吗？”

他不等军雌的回答就自顾自接话：“不会的，这样来问的虫太多了，我这么不起眼，他记不住的。”

他打量瑟林一眼：“你这样的，才容易被记住。”眼神里还流露出一种“你刚刚还想跟着我过去，太不懂事了”的意味。

瑟林被这眼神看得一瞬气结，他拿下那顶小破鸭舌帽，一把盖在少年头上，还猛压了一下帽沿：“反正你不许去！”

军雌大步往前走了，不知是不是因为今天阳光格外好的缘故，少年从身后看他，觉得那古铜色的耳垂边缘映出一抹浅浅的红。

阿莫踢了一下路边的小石子，看着它咕噜噜地滚到瑟林脚边，撞到军靴上又弹开，好像中靶一样。他抿着嘴笑。

少年追上去，帽沿被军雌压得太低，他不得不仰着头问：“那…那个能量稳定器，你还要吗？”

瑟林一愣，像是这才想起来似得：“要啊。”他理所当然地说，“没有稳定器，我怎么带你离开？”

“嗯？”阿莫有些茫然地看他。

军雌露出一个得意的笑容，却假装轻描淡写：“我有一艘星舰。”

他说这话时语气轻快，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少年，好像在等着看对方的脸上出现惊喜或者兴奋的神色。

然而阿莫只是慢吞吞地“哦”了一声，依旧是那副没什么意外的冷淡样子。

瑟林的表情僵了一下，他有些郁闷地哼了一声。这个不解风情的小虫，连给金主一点热烈的捧场反应都不会。

他清了清嗓子，不甘心地补充道：“上面原本的稳定器在跃迁的时候出故障了，找到新的之后，我可以带你去看看它。”

他明晃晃地诱惑这只小虫：“不是废品的星舰。”

阿莫终于有了反应，但是仍然不是什么激动的神色。他抿了抿唇：“那只有那种军用级的稳定器才可以吗？”

少年的关注点好像完全跑偏了，瑟林再次有那种吃瘪的感觉，他只好仔细想了想：“也不一定。但是我需要的能量波动时阿尔法级的。”

他短促地笑了一下，又开始逗弄这只小虫：“小家伙，你知道什么是阿尔法级吗？”

没想到阿莫点了点头：“我知道，是最高等级的那种吗？每次它出现的时候通讯器的D7频道都会失真，正常都是会有雪花音的。”

这个回答让瑟林挑起了眉。

帝都第一军校毕业的他很清楚，阿尔法级的能量波动会对以雪花音为显著特征的艾波信号产生很大的影响，依靠这类信号传播的频道自然也会收到干扰。

但因为通讯不畅的原因，这类频道早就随着逐渐淘汰而变得罕见，少年却能从成百上千的频道中找到这一个……

他若有所思地看向阿莫，好像只是随意一问：“你怎么发现的？”

阿莫不自然地扭过头去：“偶然发现的。”

他欲盖弥彰地多说了几句：“每次有大型的能量废品要被投放的时候，D7频道就会失真，要投放之前雪花音也会变得越来越小。”

好像是为了转移军雌的注意力，他四处张望起来。

在一片杂乱暗淡的灰色建筑中，他找到了一座信号塔锈迹斑斑的金属尖顶，在天光的照耀下，反射出微弱的光芒。

他回头看向军雌，明明是和平时一样平静的语调却莫名让军雌听出了一种跃跃欲试：“我们现在就可以去试试，如果运气好的话也许这几天就有。”

瑟林的眸光闪了闪，但是什么都没有问，只是轻笑一声，抬了抬下巴，示意他带路。

他们穿过几条狭窄的巷道，来到信号塔下。塔身被各种管道和电缆缠绕，像是被金属藤蔓侵蚀的巨树。

阿莫动作娴熟地爬上塔上的平台，从背包里拿出一个小型通讯器摆弄起来。这个小物件看起来已经很旧了，外壳上有好几道破口和裂缝，但是按键和旋钮却出奇地灵敏，显然是主人多次修理过的部分。

瑟林靠在一旁，难得沉默地看着少年专注的侧脸。

这里离地面有一段距离，脚下的垃圾星像沉睡的巨兽，喧嚣与轰鸣都被甩在了远处，只有一缕冷风不知疲倦地在塔尖游荡，带来几分寂寥的寒意。

少年的身后，灰蒙蒙的天空和地平线被晕染在一起。风拂过他的脸，散乱的黑发遮住了些许神情。

他突然想，这么孤独的地方，真不适合这样一只小虫。

这样一只沉默着努力生活的小虫。

通讯器里传出断断续续的声音，有时是刺耳的杂音，有时是清晰的广播。阿莫的手指没有停下，直到某个频道，通讯器突然一片寂静。

这个反常的安静让少年诧异了一瞬。他迅速又从背包里翻出一个皱巴巴的小本子，快速地翻动起来。

瑟林好奇地探头去看，只见本子上密密麻麻地写满了字母和数字的组合，还有笔迹潦草的标记。他还没来得及看清其中的意思，阿莫已经翻到了某一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