艾瑞安的目光不自觉地在郁昂脸上流连。
阳光越过展柜洒在雄虫身上。
那张温和的面容正刻意摆出倨傲的神情,如同一泓清潭被人执意搅乱,却在波纹深处透出别样的韵致。那双漆黑的眼眸深不见底,仿佛藏着一片未经探索的深海,平静的表面下暗涌着说不清道不明的情绪。
这个雄虫身上总有些微妙的矛盾,像是春日里冰雪消融时偶然迸裂的声响,转瞬即逝却令人心头一动,不由得想要一探究竟。
“阁下要不要试试射击?”
艾瑞安突然问道,目光依然停留在郁昂脸上。
郁昂心里一紧。
艾瑞安今天的态度很奇怪,目光总是在他身上游移,还有若有似无的笑意,像一缕缕无形的丝线缠绕而来,让他的后颈泛起一阵微凉。
他紧了紧拳头,生怕自己哪里露出了破绽。正要开口推辞,忽然生出一个绝妙的念头。
“不如……”他故意拖长尾音,半眯起眼睛,舌尖轻抵上颚,“还是元帅示范给我看看?”
艾瑞安似乎对这个提议并不意外。他挑了挑眉,示意郁昂跟他往靶场走。
穿过长长的走廊时,郁昂的目光落在艾瑞安挺拔的背影上。
那个灵光一现的计划在他脑海中逐渐成型——如果说言语上的冒犯还不够激怒对方,那么肢体上的冒犯总该让这位高傲的军雌再也无法忍受了吧?
想到这里,他紧绷的神经终于松弛了一点。
靶场宽敞明亮,细碎的光点洒落在草地上。
艾瑞安拿起一把枪,动作优雅地摆好射击姿势,浅金色的短发在阳光下流光熠熠。
就在他准备扣动扳机的瞬间,一股淡淡的青松香气从背后靠近。
那香气清冽而内敛,与雄虫们常用的浓烈香水截然不同,却在这样的距离下愈发醒人。
紧接着,一只手不老实地抚上他的腰际,温热的呼吸喷洒在耳畔。
“元帅,”郁昂压低声音,刻意让语气显得暧昧,“您的身材可真……”
话音未落,艾瑞安的身体已经作出肌肉反应。多年的军旅生涯让这具身体对任何意料之外的触碰都会产生应激。
他下意识钳住了对方的手腕。那双琥珀色的眼睛里乍然泛起寒光,军雌特有的威压在这一刻尽显无遗。
一瞬间的恼怒涌上心头,这种放肆的举动让他想起那些曾在宴会上不知收敛的贵族雄虫,但更多的是对自己竟然被一只雄虫靠得如此之近的懊恼。
就在他即将进一步动作的电光火石间,维克多的声音突然响起:“元帅!”
这突如其来的呼唤让两虫的注意力都被瞬间夺去。
郁昂被这声音吓得倒退一步。
那一刹那,他伪装的轻佻与傲慢尽数褪去,取而代之的是某种近乎天真的慌乱,像只做错事的幼兽一般无措地眨着眼。
这转瞬即逝的神情恰巧被艾瑞安的余光捕捉。一瞬间,心中的愤怒被奇异般地抚平,如潮水悄然消散,而月光洒在平静的海面。
他不禁想起了幼时养的那只伯恩山犬——每次被抓到偷吃食物时,也是这般无辜又懵懂的模样。
等艾瑞安再转过头来时,郁昂已经回过神,换上了熟悉的恼羞成怒的神色。只有那双漆黑的眼眸深处,似乎还残留着方才那一瞬的单纯。
“失陪一下。”艾瑞安的声音突然冷静下来。
郁昂看着军雌大步离去的背影,暗自松了口气,手腕上却仿佛还残留着对方指尖的温度。
那一瞬间的触碰带着军雌特有的力道,却又出人意料地温暖。
虽然维克多的出现打断了他的“好事”,但艾瑞安明显已经被他激怒了——那一刻对方周身散发出的凛然气势,还有那双琥珀色眼眸中遮掩不住的锋芒,都让他的心跳不由自主地加快。
他独自在射击区漫步,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方才被钳制的手腕。
想到以后或许再也见不到这个不同寻常的军雌,他甚至有些后悔刚才的举动太过火。但转念一想,这不正是他想要的效果吗?
只是为什么,这个念头却让他心底泛起一阵说不清道不明的失落。
就在这时,一阵细微的抽泣声打断了他的思绪。循声望去,一个小小的身影蜷缩在靶场一角的长椅下。
是一只雌虫崽,大约四五岁的样子,正抱着膝盖小声啜泣。
“怎么了?”郁昂几乎是本能地放柔了声音。他在长椅边蹲下,和小雌虫平视。
小雌虫抬起头,露出一双湿漉漉的眼睛。泪水让他的眼睫毛黏成一簇一簇的,像是沾了露水的蒲公英。
“我、我在和雌父玩捉迷藏......”他吸了吸鼻子,声音怯生生的,“然后、然后就找不到他了……”
那双胆怯的眼睛让郁昂恍惚了一瞬。
他想起了故乡的某个人,那个总是用这样温柔而怯懦的眼神看着他的人。在记忆深处,那个纤细的身影站在病房的窗前,留恋地望着窗外的阳光。
“别怕,”他轻声说,声音温和得连自己都感到惊讶,“我陪你找雌父好不好?”
他站起身,向小雌虫伸出手,“来,告诉我你们最后在哪里玩的?”
小雌虫怯生生地看了他一眼,慢慢伸出小手搭在他掌心。他的手心还带着稚童特有的柔软,让郁昂不由自主地想起了另一双同样柔软的手。
那双手曾经抚摸着他的额头,轻声说:“小昂,别总是这么拼命……”
“艾尔!”一道声音打断了郁昂的回忆。
一位身材修长的雌虫快步走来,脚步声在空旷的射击场上回响。
他穿着一身剪裁考究的深色西装,银灰色的领带上别着一枚低调而昂贵的领针。举手投足间流露出的气度,显示出他不一般的身份。
“你在这里可让我好找。”雌虫自然地蹲下身,将小虫崽搂进怀里,又抬头对郁昂说,“真是太感谢您了。”
他站起身,优雅地欠了欠身。
"在下路易·莫里森。"
声音温和,却带着不容忽视的威严。
郁昂礼貌地回应:“阿尔维斯·卡伦特。”
路易·莫里森,这个名字即便是在他这个“纨绔子弟”耳中也如雷贯震。莫里斯家族的星洲集团不仅垄断了帝国大部分的星际贸易,更是皇室的重要合作伙伴。而眼前这位路易,正是家族的实际掌权者。
“虫崽顽皮,给阁下添麻烦了。”路易听到他的名字,眉峰轻轻一挑。
“不会,”郁昂摇摇头,目光不自觉地落在小雌虫身上,“您的虫崽很可爱。”
路易似乎对这个回答有些意外。他若有所思地看了郁昂一眼,眸中有一瞬深思闪过。正要开口,眼光微微一转,又忽然注意到了什么。
“阿尔维斯阁下,”他再次欠身,“艾尔该回去休息了,我们就先不打扰您了。”说着,抱起小雌虫,转身离去。
艾尔趴在雌父的肩头,冲郁昂挥了挥手。郁昂冲他眨眨眼。
路过角落处,路易放缓脚步,朝着阴影中的身影颔首示意。
待路易走远,艾瑞安从阴影中走出,“阿尔维斯阁下,军部那边还有些事务要处理,今天的会面就到这里吧。”
分别时,艾瑞安已经不再有耐心维持表面的礼节,眉宇间的厌恶和抵触再也无法掩饰。他甚至不愿意分给雄虫一丝目光,步履匆匆,仿佛和雄虫多呆一秒都是煎熬。而郁昂也不甘示弱,不停抱怨着维克多没有眼力见儿。
然而他没有注意到,每当他刻意做作地拿捏一下语气,艾瑞安的嘴角就会不自觉地上翘几分弧度,仿佛看到一只伯恩山在向他炫耀自己的玩具。
他不得不承认,他被取悦了。
夜色渐深,军部的灯火依然明亮。
艾瑞安坐在办公桌前,翻看着手下递上来的厚厚一沓资料。从阿尔维斯的出生记录到日常行程,每一页都在勾勒着一个轻浮雄虫的形象:挥金如土,倨傲轻薄,沉溺酒色,不知深浅。
但他的思绪却总是不自觉地回到那个短暂的刹那——那一刻,所有精心设计的冒犯都在惊慌中土崩瓦解,露出的神情恍如春色中的初雪,干净而纯澈。
还有那个温柔安抚小雌虫的背影,修长的身形在阳光下晕成一道柔和的弧线,仿佛融化了往日的傲慢,只余下最本真的温暖。
他见过太多假装殷勤的雄虫,还是第一次见到假装狂妄的雄虫。
艾瑞安轻轻合上手中的资料。
他向来相信自己对危险的直觉,那是军旅生涯赐予他的珍贵天赋。可此刻,这份直觉却在告诉他一个截然不同的讯息。那个雄虫在他面前的一举一动,都是一出精心编排的戏剧,而他似乎瞥见了幕布后真实的影子。
心动来得悄无声息,却又似必然。他渴望了解更多,想要拨开那层刻意织就的迷障,看看那个口出狂言的贵族面具之下,是否藏着一个完全不同的灵魂。
也许一切都不如表面所见,也许这个雄虫真的很特别,而这种可能性本身,就足以让他心生期待。
那种感觉令人着迷,就像薄雾弥漫的山间,有月的影子掠过云海,轻轻停在崖头的蔷薇花上。